摄影是关乎光影的艺术，而有些人则是这门艺术中的诗人。川内伦子（Rinko Kawauchi）无疑是当代摄影界最具影响力的日本摄影师之一。她的镜头语言充满隐喻与象征，善于从平凡的场景与细节中捕捉自然光，呈现出温暖柔和的色调。她的作品蕴含着独特的东方美学与哲学思考，常常探讨时间、生命、循环等永恒主题。
川内伦子在Fotografiska，图片拍摄：王青山（Studio Coda）
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刚刚推出了开年重磅项目——川内伦子个展《遥远闪亮的星，在手中闪烁》。借此机会，我们得以近距离接触这位平日里低调、更多藏身于镜头之后的艺术家。尽管川内曾因拍摄工作到访过北京和武汉，但此行是她首次来到上海。当被问及对上海的第一印象时，她笑着表示，自己几乎没离开过美术馆，一直忙于展览与采访。
“川内伦子：遥远闪亮的星，在手中闪烁”展览现场，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2025.2.21-6.22，图片来源：© 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对于喜爱和关注川内伦子的观众来说，这次展览中可以见到她近年来的重要系列作品。《M/E》系列（“ME”为英语Mother Earth的缩写）向“地球母亲”致敬，展现了川内伦子2019年在冰岛拍摄的大自然壮丽景象，与她在疫情期间拍摄的日常生活和北海道冬季的影像。同时，M/E的字母也可解读为“me”（我），象征着个体与广袤“地球母亲”之间的深刻联结。而在《An interlinking》系列中，她用影像记录了长达20年的日常生活。在她的创作中，日常生活中的细小瞬间与大自然的壮美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选自《母亲地球》（M/E）系列，2020 © 川内伦子，图片来源：Christophe Guye Galerie（苏黎世）
我们借此机会与川内伦子深入交流，探讨她如何通过摄影、视频和装置等多种媒介表达对世界的感知。她还回顾了自己的创作历程，从早期摄影风格的形成到成为母亲后作品的变化，以及她如何从哲学、文学等领域汲取灵感，不断拓展创作的边界。
川内伦子（左）与本文作者对谈，图片拍摄：王青山（Studio Coda）
被誉为“生活诗人”的川内伦子，在她镜头里的生命是脆弱、神秘，又极具光辉的。她作品中柔和的色彩与灵动的光线低语着生活的细微变化，用极度感性的口吻描述着我们与“世界”之间微妙但恒久的互动。她是细腻的观察者，用影像缓缓陈述着关于“生活”的哲学诗歌。
Q：我们先从这次展览聊起吧。我去年在京都的Kyotographia摄影节看到了您的展览单元，展览呈现方式很多元：冷裱、幻灯片、灯箱、视频等。呈现方式与作品内容相得益彰，也使得观众能以很舒适的节奏观展。能聊一下这次上海展览中的一些设计吗？
A：视频现在已经是我常用的展示方式了。这次我在展览中加入了亚克力块，它们可以像书籍的封面一样覆盖着照片。此外，我想给观众分享我在冰岛的一个体验——我曾进入了一个休眠火山内部，抬头看到光线从山洞口洒下来。那一刻我感觉到我好似在地球的子宫里，与大地母亲产生了紧密的联结。我想把这个体验也带给观众，所以在展厅中央设计了多层的白色布帘的空间，让观众也能有一种被包裹其中的感觉。
“川内伦子：遥远闪亮的星，在手中闪烁”展览现场，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2025.2.21-6.22，图片来源：© 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Q：您如何决定每件作品的具体展示方式？相较于早期，现在您显然开始越来越多地使用视频、装置等新的媒介。对您而言，这些新的媒介仅仅是对摄影的一个补充，还是有同等的重要性？每次展示会变化吗？
A：主要还是由我的感觉，或者说直觉来决定。我有时会对只展出照片（print）有些审美疲劳了，所以我尝试把不同的媒介与单纯的照片（print）一同展示。这对于向观众传达我的感受有非常大的帮助。对我而言，有效分享我的感受是比坚持传统展示方式更重要的事情。在不同展览里我一般不会改变一幅作品的展示方式，可能偶尔会有一点点变化吧。
“川内伦子：遥远闪亮的星，在手中闪烁”展览现场，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2025.2.21-6.22，图片来源：© 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Q：所以您以后会尝试更多元化、或者更观念性的摄影吗？比如像以前与您对谈过的西野壮平（Sohei Nishino）的作品那样？
A：我喜欢的他的作品。我想我会乐于尝试不同创作方法的。
Q：回到这次展览——您说作品的标题《M/E》既是“大地母亲（Mother Earth）”又是“自我（me）”，作品的视角也同时包含了宏观的广袤之景与身边的细微之处。您为何选择对比强烈的这两种视角来组成这组作品呢？
A：我们，与如此多样的万事万物，在一起组成了这个世界，这很重要。但同时，这么多不同的事物共同存在于同一颗星球上又是一件极其复杂的事情。我希望观众能意识到整体与局部之间的巨大区别和密切联系同时存在。把这样有着巨大反差的内容放进同一个作品里，观众就会更容易体察到我的想法。比如《M/E》中有几幅与冰山有关的照片（翻开画册）——这张，看起来只是一块普通的冰块，但它实际上是真实冰川上的一角。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人类活动对全球变暖所产生影响的一种比喻。（翻书页）这张则是一块巨大的冰川正在断裂崩塌的瞬间。这些主体体量不同的照片都是作品重要的组成部分。
川内伦子提及与冰山有关的照片，图片拍摄：王青山（Studio Coda）
Q：如果纵观您的创作生涯，您的创作的主要主题是什么？
A：万物循环、生死轮回和时间的流转。这些我们永远都不能阻挡的东西。
Q：在中国，您有时会被与“小清新”这个风格联系在一起，但这个词至多是部分描述了您的视觉风格。您会怎么形容自己的风格？这样的风格是如何形成的？
A：我20来岁的时候，在我出版我第一本摄影书之前，一度很努力的寻找自己的风格。我尝试了各种相机，35mm、4x5、6x7等等，但我都不喜欢，直到我尝试了禄莱相机，觉得它很顺手，便一直使用下去了。所以相机一定程度上帮助我找到了自己的风格。另外，我从10岁开始就很喜欢写诗。当时，我有位老师经常给大家读诗。有一次我写了一首诗，她非常喜欢，说我是“写诗冠军”（笑）。当时这让我特别自豪，也更被写诗这件事情吸引了，之后便一直保持着写诗以及读诗和散文的习惯。我想这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组成我的风格的一大重要因素。
选自《母亲地球》（M/E）系列，2020 © 川内伦子，图片来源：Christophe Guye Galerie（苏黎世）
Q：也就是大家谈论您作品时常提到的“诗意”。
A：是的。
Q：那您觉得您这是如何帮助您实现您的创作主题，也就是刚提到的那些处在永恒变化中的事物的呢？
A：我举个例子吧。（指着画册两页中相对的两张图片）这两张照片非常不同，但我把他们放在相对的页面里……我们在写诗的时候，会把不同的意向、语言排列组合起来，而做这个（排序图片）就像是在写视觉的诗，赋予照片之间更多的情感，形成更多的叙述，新生出新的内容。
川内伦子在采访过程中，图片拍摄：王青山（Studio Coda）
Q：在我的认知里老一辈的日本摄影师都很重视出版物——相较于展览，杂志或者摄影书对他们更为重要。对您而言也是这样吗？A：是的，在我开始接触摄影时，日本依然没有太多的摄影画廊，所以摄影师很少有在画廊展出自己作品的机会，只能做自己的出版物，哪怕是样书或模型（draft or maquete），去展示他们的想法。我也是其中之一。现在，日本摄影画廊的数量在增加，但是对于年轻摄影师依然不容易找到在画廊展出的机会，所以Zine一类的自出版物还是很流行。
Q：您会先拍摄再决定拍摄的主题，还是先想好主题再进行拍摄？会把摄影融入生活还是会用专门计划的时间拍摄？
A：我一定是先听从我的直觉开始拍摄，回家冲印、编辑，然后开始跟我拍的照片开始进行对话，例如：我为什么拍摄这张照片？我为什么去这里？当我逐渐找到答案，我会再去拍摄，反复如此就能做出一本书或者说完成一个系列。所以是拍摄和概念的编织是同时进行的。我年轻的时候，每天都带着相机，每天都出门，每天都拍摄，也每天都在暗房里洗印，如同上瘾一般。现在我不会每天都带着相机了，而是更加有计划的拍摄。当然还是每天都会工作：回复email、计划展览或出版物等等。
选自《母亲地球》（M/E）系列，2021 © 川内伦子，图片来源：Christophe Guye Galerie（苏黎世）
Q：家庭生活一直是您作品中的重要元素。2020年您出版了记录您女儿出生后生活的《as it is》，这次的新作里也有您女儿的身影。在您看来，母亲这个身份对您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A：自从我生孩子出生，我常被问到相似的问题。但关于我“有什么变化”这个问题，我没法自己得出答案。我能感觉到一些变化，但我无法清晰地描述出它。但最终，在我出版这本《M/E》的画册时，我得到了答案——我拜托泰居·柯尔（Teju Cole）为我的新书写了文章。他在文章中提到与我之前的作品系列相比，这个新的作品整体都要温柔许多。我当时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这些照片都是我跟我女儿在一起时拍摄的。这是我女儿出世后我出版的第一部主要项目，《as it is》算是正式系列外的副项目（side project）。拍摄冰岛那组照片时她只有两三岁，所以我一直把她带在身边。我认为这是他（泰居·柯尔）觉得我的新作变得更加温柔的原因。
Q：谢谢。在之前的采访中您提到过拍摄时会清空思绪，不想着去证明任何事情，跟随直觉流动，这似乎是一种很东方的，类似禅修的状态。同时，您作品的内核也让我联想到一些古典哲学或美学上的倾向，例如佛教中的“无常观”或平安时代王朝文学中发展出的“物哀”。传统文化对您也有很大的影响吧？
A：当然。你说的这些是我生活/生命的一部分，因为我是日本人，这类教育对我而言是自然发生的。所以这些思考也一定是我作品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无常，就像一直在流动的时间，我们都无法停止它。这是最内在、最核心的东西。
选自《连结》（An interlinking）系列，2012 © 川内伦子，图片来源：Christophe Guye Galerie（苏黎世）
Q：除了作家外，还有哪些艺术家对您影响比较大吗？
A：影响我最多的还是作家。我也喜欢一些90年代的摄影师，在那个年代杂志非常热门，也带来了摄影文化的流行。我喜欢高桥恭司（Kyoji Takahashi）和高桥本（Takashi Homma），他们90年代都非常受欢迎，在我刚接触摄影的时候他们影响了我很多。
Q：配合着去年阿尔勒摄影节上的同名展览，Aperture出版了一本关于日本女性摄影师的图书《I’m So Happy You Are Here》，封面用的就是您的作品。这本书的出版对于您或者日本的女性摄影师来说意味着什么？
A：这本书很重要。我们作为亚洲的女性摄影师长期以来是一个很小众的群体，一家纽约的出版社，而不是日本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连同那次展览，让日本女性摄影师获得了更多国际上的关注。当然这也有益于解决一些性别问题。
“川内伦子：遥远闪亮的星，在手中闪烁”展览现场，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2025.2.21-6.22，图片来源：© 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Q：在采访结束前，我可以问问您的下一个作品或项目是关于什么的吗？
A：当然。4月份我会出版一本新书，并在京都展出。这是一次合作出版，是我与京都大学的哲学教授筱原雅武（Masatake Shinohara）在过去几年来通过电子邮件交换照片与文字。他的文字有时候会很晦涩，但也会让我有不同的拍摄的灵感，而我的照片有时又会启发他，他便回复我一些关于哲学的文字。最初他写的一些内容我不太能理解，有时还会引用一些别的哲学家的晦涩思想，让我有很大压力，后来才慢慢适应（笑）。
Q：最后给年轻一代的摄影师一个建议吧。
A：相信你自己（believe yourself），因为你是独特的个体，不应该被别的事情动摇、改变。这可能听起来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但是一直相信自己是件很难的事情。这很重要——如果失去信心了，请再一次相信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