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画摆在面前,第一反应一般是这幅画究竟在画什么?事实上,想要辨认出图像上的物品具体是什么,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就像心理学家会让儿童通过辨认纸上的墨迹来想象这是什么动物,从而判断人对世界的认知由何时开始。我们从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开始接收这个世界向我们传递的信息,其中最重要的信息便是进入我们眼睛的图像:蓝天的颜色、石头的轮廓、人的外貌与动物的体态,这些信息都来自我们的视觉体验。
可以这么说,视觉,是我们五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们不仅用眼睛去“看见”图像,也用眼睛去试图“解读”它们。“眼见为实”,这是一句古老的谚语,但眼见真的为实吗?并不见得。绘画,其实就是一门欺骗双眼的艺术。
图像由作者观者共同完成
早在古罗马的壁画上,画匠就用栩栩如生的苍蝇来欺骗人的眼睛,只有用手触碰时,才会发现这惟妙惟肖的苍蝇是画上去的。这样的情况曾经让当时的古罗马民众大惊,并因此相信绘画具有某种可以回溯时空的魔力,因为它能够保留甚至还原我们在现实中绝不可能再去触碰的瞬间。
当然,如果来到现代,我们会承认绘画曾经所承载的用来记录和还原现实情景的功能已经不再是第一需求了。用手机拍一张照片,修完图后再发出,已经成了顺手的习惯。因此,当我们看到一幅画时,比起这幅画是不是“真实的”,我们更感兴趣的是:它究竟画了什么?它想告诉我什么?一个怎样的故事?
冷广敏 《白鸽》 2024
木板综合材料 60×80cm
我们的双眼从画面中寻找熟悉的物品,一旦辨认出画面上的对象,比如,一只白鸽,我们的大脑便马上检索并提取出与之相关的信息,然后,从我们脑子里的意识之海里,记忆复苏,我们会想到,白鸽是一种被人类驯养的鸟类,同时,它也是和平的象征。不同人看见同一个白鸽图案时,产生的联想也完全不同,这种情形下,图像就像一个锚点,激起我们由之而发散的联想。因此,在传播学中,也有一些理论认为,观众也参与了作品的创作,一件作品是由创作者和观众共同完成的,观众的反应是作品的一部分。
冷广敏 《有方向的前进》 2024
布面综合材料 235×185cm
众所周知,我们生活在一个具体的世界里,所有眼睛能看到的物体都有其颜色、轮廓和大小,这是它们的客观属性,也是我们用来识记和辨认它们的方式。在客观属性的基础上,一些图案和形象则被赋予了文化层面上的内涵,比如说和平鸽的白鸽形象。所以,即使抽象到一定程度,但只要保留了对象的鲜明特征,比如,看见毕加索速写中那随手一画的几道弧线,我们仍然能够依据经验判断出,这是一只和平鸽。
将经典图像重新“编码”
如果说写实与抽象是绘画的两种前进方式,那么冷广敏的作品便是在这二者之间不断折返的空间实验。他的作品,乍一看,我们可从中认出他所给出的图示,但细看时,这些含义似乎又被打乱后重新编排,变成一种和原图像不同的、有些成谜的展现方式。
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正在进行的展览“冷广敏:垂直的伤口”,展出了画家2023年以来的30多件新作,其中包含以重绘扑克牌角色形象为主的“对抗的废墟”系列,还有延续了对艺术史上经典画作之挪用的“古典外衣”系列以及诸多以鸟类为主题的画作。
冷广敏 《对抗的废墟》系列 2024
布面综合材料 235×185cm×3
这些作品中的人物与形象,如果熟悉艺术史的人是不会陌生的,但是,冷广敏对它们的处理方式让我们和这些经典画作与形象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即使能叫出这些图像的名字,我们也很难说自己认识它们:因为艺术家用线条和几何块切割画面,破坏了图像原有的构图,并且,统一色调的上色方式,让这些画面中的形象几乎有了一种仿佛是原作的古铜色投影的感觉。这种立体和平面的对比,对原有的图示的切割,就像用一种新的编码方式重新组合了历史上的经典名作和几何范式,再将它们以图像的形式输出成我们在展厅中所见的这些画作。
冷广敏 《古典外衣-宫女》 2024
布面综合材料 200×300cm
初看冷广敏的作品,也许会让我们联想到形而上画派对世界图景的处理方式:将对象处理为几何形态的物体,以晦涩的方式重新讲述画面;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冷广敏对于图像的处理方式,就好像把这些形象当做一层黄铜色的薄壳,接着,他再用锋利的线条切割它们,割破后,露出内里的部分。这是一种好像要把立体物品压平的做法,但冷广敏的绘画方式,是在画板上作画后,再使用纸张拼贴来完成,这种作画方式却增加了画面的物质性,也就是说,从画面上来看,作品变得更趋向于平面,但从创作材料上来说,它反而变得更立体了。
从镜面裂缝窥视“里”
绘画是一场关于表与里,光与暗,平面与立体的悖论。首先,绘画要在一个平面上进行,即使画家用透视法来模拟了逼真的现实,我们的理智也会告诉我们,画面中的立体化,所呈现的不过是一种视错觉;其次,绘画的载体是平面,只要我们在观看时挪移脚步,就会看到画作的侧面,那么,模拟的现实也就被揭穿。
冷广敏 《触碰声波》 2023
木板综合材料 50×35cm
“在一幅画的后面有什么?”画作是充满展现欲望的存在,但它同时也遮蔽了它所掩盖的空间。上世纪50年代,意大利艺术家卢齐欧·丰塔纳用刀刺穿画布,就好像刺破了平面的骗局与谎言;但冷广敏对绘画自带的平面性的处理方式是,像敲碎一面镜子那样敲碎它,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在两面敲碎的镜子之间无限折返的、暗示的空间。其中,一面镜子是画作本身,另一面则是站在画作前,参与这场传达与被传达,解释与反对解释的观众本人。当我们注视画作,画作便像镜面一样让我们从裂缝的折射中,窥视“里”的部分。
冷广敏 《强光下的葡萄》 2023
木板综合材料 80×60cm
“我希望观众能意识到,我所有的画,其实都是最表层……我所有的画,都是硬硬的,但同时有一种破碎在其中,就像是一个外壳,只有你敲开了一个洞,才能看到里面的空间……我画的都是外壳,仅仅是外壳,外壳的形状、外壳的属性……说到底就是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又是山的道理。”这是冷广敏对于自己画作的评价。
我们的世界由图像组成,我们由双眼来认识这个世界,双眼所见的世界与我们自身的内心世界互为表里。冷广敏更像一个观察者,他审慎而严肃地创作。对于当下的道路,永远都有思索,这样的精神会前进至何处?我们拭目以待。
文章来源:北青艺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