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窗全新的影像作品充满了寓言和再现,构想了一次外星人入侵地球的事件,借此展现出地球的美丽、失落的机遇和其缄默的住民。
刘窗《锂矿湖与复音岛》(静帧)
2023年,6K影像、5.1声道,55分46秒
全文图片鸣谢艺术家及天线空间
艺术家刘窗的《比特币矿与少数民族田野录音》(2018)是一部40分钟的三通道(想象一个超宽屏)影像作品,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中国当作创作的游乐场,思考了受害者与压迫者,权力、利益与控制这些相互关联的主题,涵盖了人类和非人类的领域。如果说艺术界真有“病毒式传播”一说(这个概念很微妙,因为艺术背后那心照不宣的经济体系恰恰以稀缺性为基础),那么《比特币矿与少数民族田野录音》看来已经实现了这个目标,它似乎正不断辗转于全球各大双年展:2019年台北举办的亚洲艺术双年展、叶卡捷琳堡举办的第五届乌拉尔当代艺术工业双年展、2020年的达卡艺术峰会、2021年的首尔媒体城市双年展,以及今年在利雅得举办的迪里耶当代艺术双年展。
这部作品糅合了现成影像素材和新拍的镜头,从流行和小众的电影作品中截取片段,援引学术文献和流行文化,提炼出它的核心主题。刘窗让事实与虚构、时间与空间彼此交织,从而将比特币矿工塑造成传统游牧的实践者;反之,少数民族文化则被呈现为博物馆中已死的文物。作为观众,前一刻你还在分析周朝(公元前1046–前256年)的经济,下一刻就在思考蒙古婚纱与《星球大战》系列美学之间的关联,同时又禁不住地想,上述一切与下列事物又有何关系:廉价的卡拉OK机,殖民时期的电报线,在大坝旁建造巨大雕像的偏好,以及为何某一群人(少数民族)一直被当作(有威胁性的)外星人一样对待。如同大多数伟大的艺术作品那样,这部作品仿佛引领观众完成了一次掌控力极佳的高空钢丝表演,让我们安全地走过那条——在纯粹的学术思维中被认为——区分了深刻与荒诞的细线,同时又通过提供给我们一种在后者边缘摇摇欲坠的感官感受,令我们乐在其中。
刘窗《锂矿湖与复音岛》(静帧)
2023年,6K影像、5.1声道,55分46秒
刘窗最新的三频影像作品,时长近一小时的《锂矿湖与复音岛》(2023),采用了与其前作相同的手法,去年11月在上海天线空间首次展出。和《比特币矿与少数民族田野录音》一样,这部作品的标题连接了两个看似迥异的主题:前者是一种原子结构不稳定的碱金属(最为人熟知的用途是智能手机电池),后者则是由两个或多个平等但独立的旋律所构成的和谐乐律。十六世纪中叶的意大利,维罗纳主教曾禁止在修道院中演奏复调音乐,认为较之单音音乐(西方音乐的主流形式),复调音乐在道德上是危险的,且会助长修女们的个人虚荣。然而,一些修女仍秘密创作了复调赞美诗,而刘窗的视频作品中的复调歌唱则是由立陶宛民歌歌手和姆布提部落的女性所演唱。虽然欧洲并非刘窗作品的主要标靶(它只被视作一种殖民主义力量,从根本上对当今困扰全球大多数国家的资本主义和全球化问题负有责任),但《锂矿湖与复音岛》指出了那些与欧洲相关的恐惧和禁忌的持存。影片中有一个精彩片段是关于“赛博协同控制工程”(Project Cybersyn)的:这是一种决策支持系统,由英国控制论学家斯塔福德·比尔(Stafford Beer)开发;1970年代初,萨尔瓦多·阿连德(Salvador Allende)的那个短命的社会主义政府在智利部署了这种系统,旨在(通过电传打字机)从工厂和服务业获取“近乎即时”的反馈,来建立起一个计划经济体系。在美国支持的政变发生后,这种复音形式的社会主义被捣毁,阿连德也于1973年底去世。
《锂矿湖与复音岛》还延续了《比特币矿与少数民族田野录音》中贯穿的主题:水资源控制与权力行使之间的关系;在有关控制的方面,沉默与缺乏沉默之间的关系;生态与经济之间更为普遍的关系,以及对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电影《第三类接触》(1979)中一些场景的痴迷——在这部电影中,人类试图通过光和声音与外星母舰交流。这一切都最终呈现为一首以对于多样性的赞歌,而人类在通往生态灾难的高速公路上鲁莽驾驶的行为成了歌曲的背景板。它以歌曲为隐喻,再现(representation)为驱力,其叙事交织了科幻电影和小说、2002年“发现”的一种早已灭绝的古人类、因同情心而舍身饲虎的佛陀化身、历史和当代的经济物理学家的理论、17世纪的哲学家、20世纪的民族音乐学家和历史学家、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的首席顾问,以及地球的动植物。
刘窗《锂矿湖与复音岛》(静帧)
2023年,6K影像、5.1声道,55分46秒这部作品在开场通过一根骨头在空中旋转的镜头,致敬了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2001太空漫游》(1968)。如同库布里克的电影中那样,这或许象征着工具的发现、猿类向人类的转变、以及与“进步”这一概念如影随形的的暴力。不过这个镜头中,骨头上被钻了孔,看起来更像一支笛子而不是一根棍子。与之相呼应的是,骨头的镜头没有像《2001》那样剪辑到旋转的空间站,而是切到了旅行者1号飞船(该飞船发射于1977年,如今成为了宇宙中飞得最远的人造物体,正在星际间没有目标地飞驰)和附着在飞船上的的“金质唱片”的CGI画面。金质唱片,如同字面意思,就是一个金质的唱片。一旦某个外星文明弄懂了怎样播放它(金质外壳上附有使用说明,内容还包括了一份地球坐标指南),他们便会听到若干种语言的问候语,库尔特·瓦尔德海姆(时任联合国秘书长)的演讲,以及对地球生命多样性的总体介绍,既有声音也有图像。刘窗的作品进而指出,这一多样性正在迅速走向灭绝。正是在此处,刘窗的作品与当代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特别是他的小说《三体》(2008年出版;2014年翻译成英文;今年改编成了一部备受争议的网飞剧集)中的情节以及“黑暗森林法则”产生了联系:这一理论断言,一个外星种族在发现另一个种族的存在时,首要任务就是消灭这个威胁。这一理论实质上就是“沉默是金”——不失为对于金质唱片的一大讽刺——而一些物理学家,如斯蒂芬·霍金,也支持这一理论,它也反映出地球历史上大多数“超级大国”的对外政策。科幻小说的一个局限或许在于,我们只能基于我们的认知来进行想象,而我们的认知的边界即是我们自己本身。刘窗通过展现虎蛾如何通过柔软吸音的绒毛和模仿自然界的各类声音来躲避蝙蝠的捕食的影像,向我们暗示着如果我们留心观察大自然,说不定便可以学到些什么——尽管这片丛林的法则是所有生物都会畏惧自己不熟悉的形态。如今,虎蛾的生存策略被用于打造灯光秀,以便让丑陋的大型基础设施——这里指的是水坝——令人少一点不悦,多一点愉快。
“刘窗:锂矿湖与复音岛”展览现场,2023年
天线空间,上海
摄影:21 studio
回到刘慈欣小说中的世界,小说里的外星种族就是三体人,他们发现地球的存在后,便准备启程来摧毁它。然而,他们发现到达地球要耗费400年,并推测在这段时间里,人类的技术会发展到超越三体人启程时的水平。于是,他们派出了一台名为“智子”的计算机作为先锋,负责减缓和扰乱人类的任何技术发展(特别是在粒子物理学和能源生产方面),并且对地球进行全面的监视。在刘窗的影片中,智子化身为一位沉默不语的女性人类,旁白为她提供语言,她在作品的余下部分中担任向导的角色。而她发现,人类乐此不疲地灭绝其它物种、破坏地球大气层、摧毁自然环境,在自我毁灭的道路上做得相当出色。在此背景下,刘窗引用了经济学家布赖恩·阿瑟(W. Brian Arthur)的“锁定”理论:由于那些在早期被偶然采用并占据优势的收益递增型技术会主导市场,人们便不再会考虑其他替代方案(刘窗的影像中主要指的是碳技术和随后占主导地位的锂技术)。同样,在《锂矿湖与复音岛》中,鲸鱼歌声是因为冷战时期的潜艇上那种被迫害妄想症式的沉默而被无意间发现的;这可以结合民族音乐学家约瑟夫·约尔达尼亚(Joseph Jordania)的理论来理解,即,人类在树上生活时会唱歌,迁徙至平原后却变得沉默。进步渐渐与沉默相关联,而他异性(alterity)则与歌声相关联。
刘窗《锂矿湖与复音岛》(静帧)
2023年,6K影像、5.1声道,55分46秒影像进行至一半,这位智子已经发现自己显得十分多余,开始应对这种变化。她抽着烟,凝视着一副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描绘浪漫主义崇高体验的经典作品《雾海上的流浪者》(1818)的复制版;触摸着、感受着自然世界的它,仿佛在经历着外星人版本的多愁善感的青春年代。这部作品的最精彩之处或许在于,刘窗所展现的地球景观和“金质唱片”一样,大多通过再现之物来呈现。一幅明代卷轴画被用来(通过园林的形式)描绘城市对管控自然的需求。胡瓌十世纪的画作《山海百灵图卷》被制作成了动画,用以表现物种的灭绝。一组从老电影中截取的老虎徘徊游荡的镜头,被放置于传统戏剧的舞台布景之中。智子一边沉思,一边在脸上涂抹颜料,好似是要扮演神话角色孙悟空的中国戏曲版本。德加的画作《在咖啡馆》(1875—1876)引出了对沉默的传播和阶级分化的探索;印有西班牙国王费迪南七世(1784—1833)和他的前任查理三世(1759—1788)头像的硬币,成为暗示殖民剥削的密文。这一切将艺术呈现为一个由真相与想象交织而成的空间。影片将近结尾时,刘窗引用了法国经济学家(以及弗朗索瓦·密特朗的顾问)雅克·阿塔利(Jacques Attali)的观点,他曾断言再现是一种曾经只属于上帝的力量。刘窗指出,现如今,七十亿部手机已经改变了这一点。我们向源源不断的信息之流敞开,却并不真正说话。尽管我们是能说话的。
文章来源:艺术世界 ArtRe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