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创意设计网

当前位置:新创意设计网 > 正文

保存自己的兴趣:访巫鸿

书中展现出的思想维度与研究方法,给我极大启发。

2024041
漫游

读巫鸿教授的著作,始于我艺术史专业的求学时期——第一次翻阅《武梁祠》,仿若进入一个新的世界,书中展现出的思想维度与研究方法,给我极大启发。

阅读过《礼仪中的美术》《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废墟的故事》《重屏》等著作,对巫鸿教授在全球语境中发掘中国艺术与文明的实践探索,有了更加全面的认知,其严谨的学术意识及充满想象力的语言文字,更是对我的艺术史写作起到了指引作用。

前段时间,收到《偶遇:在漫游中感知艺术》样书,惊喜巫鸿教授高效写作之余,迅速翻阅,书中的多个章节,使我回味良久。这本跨越时空的著作,笔调轻松、轻逸含蓄,却也隐含着巫鸿教授深厚的学术思辨旨趣。而此番轻与厚的对照,似乎预示着教授艺术研究的新方向。

初冬,与巫鸿教授相约见面。我们的对话,涉及漫游、艺术中的“空间”、艺术史研究的“基础”问题与个人兴趣的意义等内容。今整理如下,希望对大家有所启发(文末有惊喜)。

图片

巫鸿教授 | 宁宁摄

以下是我与巫鸿教授的对话内容:

莫:在漫游中偶遇、感知艺术,接受陌生或已知图像传递的全新信息,是令人向往的体验。通过这种体验发掘不同艺术传统的相似视觉形式或结构,在《偶遇》一书中,被您称作艺术史研究的“另一种方式”,这种方式与主流艺术史研究有哪些联系或不同?

巫:最直接地说,艺术史这个名词里有“史”这个字,“史”即历史。我常常强调,读艺术史,要理解“史”这个字,因为艺术史是历史的一种,它是通过视觉材料去研究历史的一门学科。所以,历史绝对重要,这也是我始终没有改变的看法。

漫游,是从历史中溢出去、游出去,或者不经意间走出去的状态,它不是对抗性的,而是跨进跨出的过程。漫游又是软性的、自由的,它可以把历史的硬性框架化解掉,与原来的艺术史学科框架形成一种张力。这种张力不是硬性地反对或赞成,而是软性的,它可以给大家带来更多的自由感。漫游既可以沿着历史的脉络行进,也可以从线性历史中走出去。

莫:这是您今后研究的重点吗?

巫:目前来说,这是我研究的一个方面,不能说是唯一的重点。在写《穿衣镜全球小史》那本书的时候,我开始有了漫游的最初感觉,到后来的《豹迹》《偶遇》,再到最近在北大的题为“生动:在漫游中发现艺术”的主题讲座,漫游逐渐形成了一条线索,并且还在向前发展。与此同时,我也还在做着更接近学科式美术史的研究。它们是并行的,我没有认为哪个更重要,实际上,两者之间界限的模糊会更有意思。

莫:如您所说,《偶遇》和稍早的《豹迹》两本书中都有漫游的痕迹,《豹迹》是重拾记忆,在过往的现场和时间碎片中漫游,《偶遇》是直面图像,去到艺术现场,进而在偶遇时漫游。两本书的写作环境也是不同的,《豹迹》(包括之前的《穿衣镜全球小史》)是在物理空间受限的情况下完成的写作,这样的实际,是不是促成《偶遇》中漫游、游历式写作的原因?

巫:肯定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漫游的生成不是有意计划的,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按时间顺序来看,《穿衣镜全球小史》这本书更早一些,它与写作《空间的敦煌》是同一时间。记得当时在普林斯顿,我一般上午写《空间的敦煌》,下午写《穿衣镜全球小史》。两本书比较起来,《空间的敦煌》偏重于历史化、学科化,《穿衣镜全球小史》已经是全球性的了。但在那个时间段,以“漫游”为思想和写作方法的念头还没有产生。在当时个人行动受限的情况下,网络成为没有边际的出口,所以那时的漫游,更像是一种不得已的网上漫游。

你的提问,使我回想并确认了我写作中“漫游”的形成过程。《穿衣镜全球小史》讲的全球故事,是穿越古今中外的初步漫游——书中从汉代的镜子到近代的电影,从古罗马到美国,有很多跨越时空的内容。不过这本书仍然有一个模糊的历史框架,它上半部分的内容有关前现代,下半部分的内容则是摄影出现后的近代。晚一些的《豹迹》是跳出历史框架的一本书,这本书的个人性更强。严格来说,它不能被称为艺术史书籍,但由于书中的第一部分跟美术有很大关系,所以整体来看,它又不是完全与艺术史无关。最新出版的《偶遇》,以及今年在北大做的讲座,把这些问题都吸收进去了,脉络也更清晰了。

莫:“什么是(传统中国)绘画?”是您写在《重屏》开篇的一句话。这个看似基础的提问,实际引出了许多被忽略的重要议题。《偶遇》的“跋语”章节里,您也写出了相似的建议,即“在更基础的层面上解构或重构地区艺术史的多元分立”、在更基础层面的建立超越时空的联系。包括您在“生动”讲座第三讲《飞扬的飘带》里也提出了“什么是描述”的问题。那么,基础问题或者“更基础的层面”,是不是一个可以被不断研究的视觉信息源,只不过受时代所限、视角不同,研究者在某个阶段只能提取其中的部分信息?

巫:虽然美术史领域里讨论了很多问题,但有些特别基础的问题往往被排除在视线之外,许多辩论、争论并没有聚焦到最根本的问题上。就像《重屏》里提到的“什么是绘画?”就是一个不太被讨论的问题,因为它太“基础”了,以至于极少有人去谈论它。在《重屏》这本书里,我尝试着跳出绘画的一般概念,就是将之不假思索地等同于图像,我提出应该思考什么是生活中、观看中的真正绘画,所以提出了画既是图像,又是物件和媒材——不但是画里的东西,而且是卷轴、屏风或立轴,有它的形式、物质性和空间性。这些都是以往被忽略的问题,但又是我们必须去思考的问题,否则在谈论绘画的时候将会缺少支撑。我们不能一下跳到表面,只谈图像。

在之后的研究中,我越来越多地在这个基础层面上思考问题。后来,我写了几本关于空间的书。“空间”这个词大家经常使用,“空间转向”也是世界范围内许多学科里比较大的动向,但在美术史里深入讨论空间的著作并不多。随着研究的深入,我发觉通过空间可以形成观看艺术的一套方法,甚至是讲述历史的方法。在美术史界通常有两种研究方法:一种是图像志和图像学——有关图像的意义、内容或故事;另一种是形式研究——形式分析和风格分析等。我认为,空间分析应该算是同等意义上的第三种方法,有极大的潜力,是非常根本或基础的方法。《偶遇》实际上不断提出并深入这个问题,只不过我希望这本书是放松的,是谁都能读的,所以大的问题都被藏在了描述中。例如,书中有一个连续性较强的隐含主题,就是关于“空”的意义。第一部分“遗址与图像”里的空,是有意义的不完整;肖像画里的空和无人骑的马,它们的意思是“出空“。但这些,我并没有直接以理论的语言告诉读者,而是希望读者能够通过对图像的阅读看出来,将来看画的时候也可以想起这个问题。

莫:这样看来,这本书实际提供了两个阅读路径,一个是面对艺术爱好者,一个是面对专业的艺术史研究者,两者都可以从中获取到宝贵的知识。

巫:是的。我设想美术史圈里的读者阅读这些内容的时候,可能会与自己的知识背景联系起来,进行理论化处理。普通读者也可以从中读到自己喜欢的内容。这本书对于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意义。

莫:我们还是延续前面的问题。对基础问题进行再讨论,或者对非常知名的画作再次或者多次提出问题,是否始终重要?

巫:我认为越是知名的画,原则上说它越能被提出问题。或者说,它永远有被提出问题的含量,否则它就不应该是一幅著名的画。这是个悖论。就像《蒙娜丽莎》如此著名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它总是含有秘密,是那种词语达不到的感受,使人总有距离感和一种缺憾的感觉。中国的《清明上河图》《洛神赋图》这类画作,我认为永远可以被研究下去,一方面是它本身有很多东西有待被发掘,另一方面研究的角度和深度在不断变化,我们的大脑和思考的问题也在变化。

莫:不断变化的,可能还有人的记忆,就像《豹迹》一书有关“小时间”的篇章,您将不可靠的记忆及对记忆的确认,还原为了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基督的血和玛利亚的泪》)——某种意义上看,确认“小时间”的过程,成为文章的一条线索,当然也是文章呈现的结果。

巫:事情的起因是我当时写一篇涉及“小时间”的文章,需要加个注解说明我是从一个讲话中首次听到的这个词,因此必须找到那个讲话的讲演者。最后把寻找这个人的过程写进《基督的血和玛利亚的泪》,这篇文章就交织了两个故事,一是对那张画中的秘密的搜寻,另一个是对这个人的寻找。把这篇文章放在《豹迹》里也很有趣:它既和美术史有关,也与我自己的生活有联系。《蝉冠菩萨》这一篇文章也类似,把美术史和类似纪实性写作混合在了一起。

莫:《豹迹》这本书的阅读感非常不一样,特别是《豹迹》这篇文章,感觉像是一个寓言故事。一方面,故事里的那个年轻人,沉浸在学术研究的喜悦和劳累中,带着一丝学术野心,他认真严谨,自信可以“把握一切”。另一方面,他似乎不太愿意正视自己的感受,不能面对那幅壁画扑面而来的震撼感,他有些想要逃离。这个故事,放在“漫游”这个主题被提出之际,似乎特别合适,故事中曾经自我争斗的人,可以坦然面对一切了,这样去理解这个故事是否合理?

巫:这不存在合理与否的问题,但你的这个感受非常有趣。这篇小说里用的是第一人称的“我”,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它代表了小说化的我,里面的很多感觉都是我那个时候的真实感受。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是八十年代,回想起来,距今天大概有半个世纪了。你将它看成一个寓言很有意思,但它不是如此策划的。当时我是把它当作一个故事来写,里面的内容包含很多真实成分——它基于我去克孜尔的经历,里面提到的生病和幻觉也都发生过,有实际背景。你提到小说里的那个年轻人似乎对图像有紧张感,这很有意思。现在我对图像不再抗拒了,进入图像也没有任何危机感。

莫:惯常来说,主流的艺术史研究注重思辨,而“另一种方式”的漫游似乎更加感性,两种思考研究方式带来的满足感应是不同,您有更喜欢哪一种吗?

巫:我没有偏重。刚刚在清华大学作的《情感考古》讲座,就是完全理性化的,当然里面包含着观察研究材料的敏感性,但那是更加理性化的敏感。我做这类研究也很兴奋,也有解决问题的满足感,但这是不同的满足感。美术史圈子里的有些读者可能认为这种研究更重要,认为以“漫游”为线索的写作有些“不务正业”。但我不这么认为,否则我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去做这件事。对于我个人来说,两者都重要。

莫:我读您的第一本著作是《武梁祠》,非常喜欢,也从中学习到很多,之后每一次读您的新著,都有受到启发。从《武梁祠》到最新出版的《偶遇》,在您自己看来,跨越几十年,有关艺术史的研究方法或者对于艺术的兴趣点有哪些重要变化?

巫:这个问题非常大,我简单说一下吧。变化是肯定有的,例如《武梁祠》中谈《列女传》画像,我是把它放在汉代的整个思想系统中去讨论的,关心的是君臣、父子、男女等关系,从这个角度观看叙事画,这是当时的框架,要从汉代的思想文化角度理解汉代艺术。这种做法在八十年代算是比较新的,特别是从整体去看武梁祠,而不只是看一两幅画像。

到写《中国绘画中的“女性空间”》的时候,我又回到这组画,但是是在原来讨论的基础上进而去谈空间表现的问题,比如如何通过视觉形式表现性别关系?如何利用建筑空间表现“内外有别”的思想?这些在《武梁祠》中都没有谈到。这种变化反映了我自己在思想、方法上的变化或者兴趣的转移。当然这只是一个例子,其他还有很多。

莫:您策划过许多重要的当代艺术展。在您的写作中,也时常涉及当代艺术与古代艺术的连接,就像《偶遇》中的篇章《我的床》里,您将翠西·艾敏的床、尹秀珍的床和古代绘画里的床联系了起来。对古代艺术的研究和对当代艺术的研究,彼此之间会有哪些互相启发、帮助的可能,或者有哪些微妙连接?

巫:如果有连接的话,那一定是非计划的,自然发生的。人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兴趣,就像王国维,他研究甲骨文,写了《殷周制度论》,也研究尼采,还写了《人间词话》。我们很难说出之间的具体联系,因为它超出了因果和理性关系。这不是研究者本人的问题,关键在于必须有真实的兴趣和关怀。我很早就有这样的信念:就是兴趣可以有,但不能玩票,不能浅尝辄止。

莫:您在八九十年代已经做过许多非常重要的当代艺术展览,参与到展览中的艺术家现在都非常重要,您在当时是如何选择艺术家的?

巫:我 1980 年出国,“八五新潮”时我不在场。那段时间里,我在美国给留美的陈丹青、木心、罗中立、张鸿图等十来个人做了一系列展览。后来真正开始做当代艺术的大型展览,是对九十年代中国当代艺术家进行发掘和介绍,有点像是考古式的发掘。这些艺术家当时都很年轻,在国外完全没人知道。我做的第一个大展题为“瞬间:20 世纪末的中国实验艺术”( 1999 年),邀请了二十多位艺术家,徐冰、谷文达、宋冬、尹秀珍、隋建国、张洹、荣荣、蔡锦、喻红等人都在其中,我给每个人都写了一篇文章。后来那本书( Transience: Chinese Experimental Art at the End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在美国很多大学被用作教科书。

当时并非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主要是艺术家的作品需要有实验性并且能打动我,每个艺术家都需要是活生生的。我曾经提到,无论古代还是当代,艺术背后需要有“人”的支撑,这是我研究艺术史和做当代艺术展览的一个共通点。

莫:LCA 有众多艺术爱好者和艺术史读者,是否可以给他们一些阅读、学习或者观看展览方面的建议?

巫:所有学校和工作都会有所要求,这是非常正常的。有时候这种要求,会把兴趣磨掉,变成一种职业性的训练。我希望大家能够尽量保存自己的兴趣,通过阅读和思考,去发展兴趣。兴趣有时会跟工作、学习产生关系,它也能够让人产生自己的思维空间,我希望年轻人能够有这方面的能力。
以上,仅为莫一奥与巫鸿教授对话的一部分。

热点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