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凯:嵩山系列已经有十余年的时间了,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尹朝阳:从20多岁开始一直到40岁左右,我一直在自己的创作中探寻着更多的可能性。现在看来当时决定开始创作嵩山系列也是一种必然,就是要做一个与自己生活的地方和传统文脉相关的系列创作,于是就开始了。
杨凯:是什么契机促使你从早期《青春残酷》系列中的人物转向风景创作的?
尹朝阳:我认为就是一个人自然而然的沉淀和成熟过程。每个人都不可能走回头路,如果说现在能够重新再来一遍的话,我相信我可能会删减掉更多的东西,但是人生没有重复,所以我尽可能地在进入每个新的系列创作中之后选择相对的单纯。我是那种一旦决定做就会全线压上的性格,所以在不同的系列中都会体现出一种来自内部的爆发力。
《晴秋》木板油画 52x73cm 2021年
杨凯:有一篇关于您早期作品的评论中曾提到“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和一个天生的罪犯极其相似,他们就像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内心与现实时刻处于一种紧张的敌对关系,一触即发。”,你认可这种评述吗?您认为创作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尹朝阳:我觉得艺术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我会时刻都处在某种狩猎的状态之中,内心保持一种警觉的态度,随时捕捉自己内心的波动与变化,并在某个合适的点上将其拿下。
对于你刚才引用的这段话,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意见了。它发生了并且就在那里,至于“罪犯”之类的比喻有点儿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只是我现在并不太喜欢用出格的言语,而是真正去做,用行动去说话!
《红色背景》布面丙烯 40×40cm 2022年
杨凯:你的嵩山系列作品,犹如刀砍斧劈一般的刚劲有力、色彩鲜艳,这种表现方式跟你北方汉子的阳刚性格有关吗?还是针对当下学术现象、社会问题的另有所指?
尹朝阳:我觉得除了北方汉子的阳刚之外,我内心深处有特别柔软或深情的一面。刚劲与细腻是互为因果的,很多人只是看到了我绘画中那种苍劲和激烈的一面,而我相信任何坚毅和有力量的东西都需要有特别敏感的心灵才能去感知和掌控。只是说我的创作表达并没有陷入到风花雪月的情绪之中,而是更倾向于大漠孤烟的沧茫感觉。
《秋潭》 布面油画 250x350cm 2022年
我不会刻意地去反映某个事件或现象,这种反映现实的报道是专业的媒体该做的事情,而艺术就应该干艺术擅长的事。在艺术作品中所折射出的那一部分现实,其实是来源于艺术家心灵深处的感知状态,比如说经常出现在我作品中粗粝感,甚至是撕裂感等等,均是内心中复杂情感的外在表达,这种情感是不可以用语言来准确描述的,而这也是绘画的魅力所在。
《烈日梵高》200x150.5cm 布面油画 2022年
杨凯:在你的风景绘画中,既能看到中国传统山水的意境,又能看到源于西方的完整色彩表达,针对当代新绘画,你想构建什么样的独特视觉艺术形象?
尹朝阳:对我来说,四十岁之前都是一个学习的过程,现在回头看自己之前的作品,感觉是既陌生又亲切,我会在看到某一张画的时候复原出当时自己的样子,有时候很傻B,有些时候又很意气风发,每个不同的侧面都是真实的你。在创作上我始终遵循的原则是:这个东西一定要打动我,我才会去画它;如果对它没有感觉,我宁可不做。每个系列创作的开始,都是源于内心的真正热爱。
《山水》布面油画 200x200cm 2022年
另外,在我的书架上,东方和西方的书籍各占据着半壁江山。我想无论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它们都是立在我们所有人面前的一堵墙,你要做的就是怎么去穿过这面墙。而在眼前这个阶段,我觉得我找到了一种属于自我的表述方式和独特的画面质感,这种质感正对应着我现阶段的情感、好恶和价值判断等等。
《绿色背景的肖像》布面油画 72.5×53.5cm 2022年
杨凯:近年来你每年都会创作一幅超大尺幅的作品,是出于什么原因的考量?
尹朝阳:前些年碰到一位前辈时,他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朝阳,你要趁着年轻多画点儿大画儿”,这跟我那段时间的想法不谋而合,后来我就回去订了一批大框子。当然这并不是主要原因,主要是我想趁自己还力所能及的时候,去做一些更有挑战性的事情,包括内容和尺幅上的扩展等等。
我希望现在的自己能够给未来的自己一个交代。在这个阶段我并没有退让,我拼尽全力地去做艺术:那种酣畅淋漓的状态、挑战自我的畅快和杀伐决断的强大执行力等等,都会让我有种不枉此生的感觉。
《蓝山》 布面油画 200×180cm 2021年
杨凯:你研究塞尚、毕加索、梵高、培根,又喜欢研究中国宋画、佛像、书法,这对你的绘画创作有什么启发、帮助、借鉴?
尹朝阳:你提到的这些艺术家和作品,是东西方文化艺术史中留存下来的最好的东西。我喜欢去接受这种最牛逼的传统,并用它们来抵御当下操蛋的现实所提供的大量视觉垃圾,我觉得它们能够起到一种非常强大的校正作用。
我举一个例子,现在的我可以花很长的时间去反复观看一件古董;但看到很多当代人做的东西时,却常常觉得恶心。我现已经过了勉强自己去接受新东西,并努力去讨好年轻人的阶段,我讨好自己就可以了,而我讨好自己的方式就是为所有这些牛逼的文化和视觉遗产鼓掌。
《习作2》 纸本色粉 76×52cm 2021年
杨凯:你不但研究古代书画、近现代名家作品,当代艺术家作品,甚至还收藏了很多佛像作品,古代、近现代、当代艺术家作品,你收藏有自己的线索吗,有个人偏好吗?
尹朝阳:收藏对于我来说完全是基于另外一个侧面的考量。首先,是通过对物的态度,可以检验自己某个阶段的状态,包括自己在当时的综合能力和认识水平等等。这中间又可以分为不同的阶段,比如说对古代艺术品的收藏,如果你不花大价钱是很难取到真经的。
《夏山》木板油画 50.5x61cm 2021年
第二,从更早的前辈一代身上可以看到(如徐悲鸿、张大千等),他们在自己的青壮年时期已经有明确的收藏意识了,这种意识也表明了他们对于艺术史的某种态度。换句话说,就是收藏决定了你的境界。我的收藏中有一部分是跟我同时期或当代的艺术作品,我也买到过很精彩的作品。我始终认为,你对别人的认可程度决定了你的宽度,这需要你跨过自己内心的那道防线,这道防线就是对别人才华的认可。
《习作3》 纸本色粉 76×52cm 2021年
最后,对物的那种控制欲和占有欲,在我过了50岁之后开始明显地减弱。我开始觉得可以跟自己讲和了,再没有任何东西是我一定要得到它或受制于它的。当然这也是一种妥协的结果,就是你老了,不再会不顾一切的把所有鸡蛋都装到一个篮子里去,这是很正常的自然规律,一种跟自己和解的过程,但是我认为这个过程非常重要,因为它重新塑造了你与世界的关系,并走向了一种更理性的状态。
杨凯:在近年的人物题材中,针对美术史中的人物梵高作为图像创作题材,你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
尹朝阳:我现在是把梵高当做静物来画的,对我来说他有点儿像八大笔下的一条鱼、塞尚画中的苹果或是元人的一棵树等等,他是一个与静物类似的视觉图像。
梵高也是我给自己出的一道、关于人物视觉形象塑造的测试题。因为他的视觉形象太经典了,具有非常高的辨识度,想要从中找到新意本身就是个挑战。而塑造梵高也是我给自己设定的一个小课题,这个课题是我回归到人物阶段的一个开始。
《江景》木板油画 50x61cm 2021年
杨凯:你曾说“把人当风景画,把风景当人画”,好像很符合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的理念,跟西方当代绘画有何不同?
尹朝阳:说实话,我没想过“天人合一”之类的宏大概念,对我来说它就是一个阶段性的课题,而且这个课题我觉得自己完成的还不错。因为任何一种强大的动力或感染力,它在最开始的时候都是最单纯或简单的起心动念,在当时我觉得把风景当人画,实际上是我用自己的处理方式,在画布的空间上投射着自我对于整个世界的认知,而不只是某个人或某段风景的表象。
杨凯:近年你的创作力很旺盛,作品数量,尺幅体量都很大,展览活跃度很高,你也很敬佩那些画了一辈子还在持续创作的艺术家,你觉得是什么东西在推着艺术家持续向前走?怎么保持旺盛的创作激情,而不躺平?
尹朝阳:我喜欢很多艺术史上的大师,在创作上都特别真诚且投入,我也会在自己的创作中体会到那种互通的、亢奋与专注并存的状态。而且我是一个很擅长管理自己时间的人,我对待自己的工作从不惜力,也足够投入,我很享受这个过程。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最让我感到陶醉的事情,就是能够把我内心中很多无形的东西(如冲动、微妙的感觉变化等等)还原到画布上。
《烈日梵高》布面油画 150x130cm 2021年
我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在创作上有激情减退的感觉,这一点我觉得还不错,当一个想法在头脑中浮现出来之后,我仍有强烈的冲动想要马上去工作室里将它实现出来。
杨凯:未来几年你有何新的研究课题和创作计划?
尹朝阳:谈未来始终绕不开过去所带来的影响。
如果回过头来看自己过去二十多年来走过的路,我可能会删掉其中的一部分?但说实话我应该不会删掉,因为我要看到自己踩过的坑、掉过的悬崖和绕过的弯路等,我认为这就是人生。从这点上看,我也能理解很多人到晚年时会把很多画烧掉,就像抹掉证据一样,但是我认为那是自欺欺人,我只能说我的方式是要直面人生中的不完美。
《雕塑》 石头 60×31×28cm 2022年
我现在不会花很多时间去等待,比如说我从来不会等待灵感来临,因为只要你活着,在不断接收信息的过程中,灵感在任何时候都会不断地生长出来的,艺术家必须每时每刻都在处理这些信息和灵感,所以我太不会为今后做一个特别明确的计划,但是我有一个大的方向,就是我希望在眼前工作的基础上,给创作向前推进以更多的能量,这些能量是跟我当下的内心感受相吻合的。
《彩色的形状》 松木 65×40×90cm 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