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用这些“非常设”的声音,金和马德为非听觉维度的交流开辟了空间。在他们营造的声觉环境里,声音获得了物质属性及相应的视觉形式。声音成为了一个事件。
“比空气更轻” (Lighter Than Air) ,艺术家组合克里斯汀·孙·金 (Christine Sun Kim) 和托马斯·马德 (Thomas Mader) 在空白空间的个展以此为名。展厅内,我们调用耳朵去听,使用眼睛去看,再经过头脑去思考。语言和身体之间取得了感应,似乎有某种意识的电流在穿透肌肤,探入感官的深处。金和马德的艺术与我们展开着日常的交流——并非口说耳听,而是借助于观念的符码、精微的表情,甚至是我们的一呼一吸。观者的注意力开始集中,汇聚在二人略显幽默的表达之上。轻,在这里绝不是轻飘的,而是具有相对质量的。这种轻,调侃并质疑着那些沉重的刻板印象和不实偏见。
克里斯汀·孙·金 & 托马斯·马德,“比空气更轻”展览现场,2024年5月23日-7月13日,空白空间,北京
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
多感之声
声音要素在展厅里以两种不同的形态存在。首先是客观物理世界中的声音,即物体振动所发出的声波。动态装置《注意》 (ATTENTION) 内,鼓风机周期性地运行。当其运行起来时,空气高速灌入鲜艳的红色气模。气体模型膨胀起来,两只夸张的“长臂”绷直且舞动,尽头的手也随之微颤。它们从相对的方向将观看的注意力引导到一块石头之上。虽然充气手臂的动作从未真正施加在石块上,但石块相应部分被刻意磨损。轻,在这里造成了重的改变。在网络社交时代里,对关注的无止境追求令人疲惫,它消耗殆尽了我们的注意力。风机的噪音是无意义的,一旦噪音停止,风机不再转动,手臂便立刻因放气而塌缩。充气和放气,这个此起彼伏的结构也在影像作品里复现。相较于鼓风机声量极大的聒噪,双频影像装置《InEx》里的吸气和呼气声就显得十分微弱了。身体在充气和放气,对行为单词或短语的吸入或呼出表明着喜欢或拒绝。这些具体的声音是艺术家组合审慎地提供给我们的听觉既存物,而展览里声音的另一重形态则需要我们调用身体的各类感官去体验。
克里斯汀·孙·金 & 托马斯·马德,《注意》,2022
充气手臂、部分抛光的石头、电扇、电子元件装置,整体尺寸可变
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
克里斯汀·孙·金 & 托马斯·马德,《InEx》,2024
双频4K动画影像(彩色,吸气和呼气声),6'00
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
“热图” (Heatmap) 系列里标记着两组语音符号:Hoo和Haa。发出Hoo的声音时,从嘴里出来的是相对冷的气息;而发Haa的时候,温度体验恰恰相反。因此,Hoo对应着冷色,Haa则在暖色带里出现。动画《呼哈》 (HooHaa) 延续着这个规律,画面中间的烟囱喷吐出气体状态的文字,夜间吐出蓝色的Hoo,白天冒出红色的Haa。参观者忍不住用皮肤对温度的感知去尝试分辨两者的不同,进入游戏的状态并由此发出声音。借用这些“非常设”的声音,金和马德为非听觉维度的交流开辟了空间。展览主题里的“空气”正是声音传播的介质,金和马德使我们注意到本不可见的空气振动。他们打破我们习以为常的声音体验方式,为声音创造出一个可以被多感官共同经验的时空。被调动起来的不仅是耳朵,还有口腔、鼻子这类呼吸器官。在他们营造的声觉环境里,声音获得了物质属性及相应的视觉形式。声音成为了一个事件。当我们“看到”声音的时候,被规训的听觉就遭到质询。艺术家诙谐却不失严谨地批判着以听觉为中心的世界。由此,我们既往对声音、言语、语言的假设均被证伪。
克里斯汀·孙·金 & 托马斯·马德,《热图 3》,2024
数码喷绘上铅笔,119 × 84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
克里斯汀·孙·金 & 托马斯·马德,《呼哈》,2024
单频4K动画影像,12'00"
动画:Jan Joost Verhoef
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
可见之语
肢体会说话。《注意》即是在美国手语 (American Sign Language,简称ASL) 里择取了两种吸引他人注意的常见表达:手指指向需要被注意的人或物,抑或,手掌向下挥动并在视野范围内轻拍他人。需要特别注意到,美国手语绝非一套手势。Sign是象征和记号,美国手语乃是一套完整且独立于英语的语言系统,它具备截然不同的语法结构。在北美聋人社群,美国手语是彼此间交流的主要方式,更是其文化身份认同的核心。美国手语为使用者提供了自我表达的媒介,它是一种不需要借助声音的空间-视觉语言,强调手、肢体和面部表情的协同运用。肢体方面的“触摸”变得更加重要,触摸他人广泛用于问候、道别、引起注意和表达情绪。再者,美国手语强调眼睛的聆听功能。对话中,信息的接受者必须始终看着信息的发出者。保持眼神交流既是尊重,也是善意的表现。面部表情更大比例地占据着信息传递关键且基础的位置,细微的表情变化均可被捕捉和解读。然而,健听人群往往忽略甚至不知晓上述事实,甚至会将手语母语者的表达认作过度生动及富有感染力。这种判断不仅是误读,若在某些情境里被刻意放大也冒犯了被判断的对象。与本次展览同期在798艺术区A08大楼举办的群展“风的内侧”里,金和马德的《查找面部》 (Find Face) 即聚焦于此问题,他们邀约观众去复刻具有复杂层次的手语表达,模仿并重现面部的神情。
克里斯汀·孙·金 & 托马斯·马德,《环形潜伏》,2024
尼龙,尼龙布料,填充泡沫球,79 × 44 × 161 (h) cm
动画:Jan Joost Verhoef
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
在展览“比空气更轻”中,对可见之语的呈现不仅侧重于眼睛,还围绕着一个通常不会与美国手语产生直接关联的身体部位而展开。金和马德赋予维持呼与吸的鼻子一个语法角色。我们已经在《InEx》里邂逅了他们鼻子的特写镜头,又会在展厅里遇到大型的鼻子雕塑《环形潜伏》 (Circle Lurks) 。两人在浏览互联网上的迷因 (memes) 时,感到些许滑稽,鼻子发出轻且迅速的呼气。这正是雕塑形象所表现的,气息在这里被再度可视化。这一形象也在二人首次合作的纸上绘画《连环笑话》 (Running Gag) 里重复地出现。图表式的排列和插画式的形象融合到一起,讲述着历史中真实发生的事件。1880年,在意大利米兰举办的第二届聋人教育国际大会不公正地通过了禁止手语教学的议案。之所以说大会结果不公正,是因为过半数的与会人员都是口语教学的支持者。其中不乏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 (Alexander Graham Bell) 这类具有社会影响力的人物。这位首部现代电话的专利持有者同时也是一位聋人教育工作者,他的优生学世界观造成了极其负面的影响。1884年,他观察到聋人倾向于与其他聋人结婚,这将导致他所担忧的“聋人种族”的出现。此观点遭放大,使聋人社群面对恐惧和愤怒。同时,在他的倡导下,手语与口语的权力彻底失衡,英国、欧洲及美国等地纷纷禁止了手语教学,逾百间手语教学的学校关闭。《连环笑话》的右下角,一只被隔离的鼻子无法再发出鼻息。众多聋人儿童无法再接受手语教育,其学习和社交能力急剧下降。讽刺的是,政策的决定者从未去了解真实的情况、体察真实的需要,便开始指手画脚了。就像另一幅绘画《Hand to Hand》那样,他们争论不休、乱作一团。
克里斯汀·孙·金 & 托马斯·马德,《连环笑话》及细节,2024
纸上铅笔和彩铅,110 × 110 cm,装裱尺寸:114 × 114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
无障之轻
聋人所面临的压迫往往体现在一些极易被忽视的细节里。首先需要被解除武装的就是语言。例如,不应使用“听障”去指称一个群体 (即使近年来在中文语境里这种表述很流行) 。这种表达背后反映出一种医疗模式 (Medical model) 的偏见,即暗示出耳聋是一种缺憾。这种从病理角度视“聋”为一类丧失是完完全全地堕入了“健听霸权主义” (Audism) 的思考模式。学者汤姆·汉弗莱斯 (Tom Humphries) 于1970年代提出“健听霸权主义”,他定义道:“一个人认为健听人、或能表现得与健听人无异的人是较优越的。”这样的想法将差异的主体简化为他者,实施着观念上的隔离。如今,医疗模式的语言应向文化语言模式 (Culturo-linguistic model of Deafhood) 过渡。1988年,汉弗莱斯与卡罗尔·帕登 (Carol Padden) 合著的《美国聋人文化:文化之声》 (Deaf in America: Voices from a Culture) 一书对于deaf和Deaf的区分值得深思。d小写时,该词指听力学层面的情况;D大写时,指使用美国手语的社群及其文化。聋人社群是由手语联结起来的集体,其成员共享着历史、价值、经验和道德观。大写的D是社会共融的一部分,这共融的基础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尊严,人和人之间不应设置障碍。
克里斯汀·孙·金 & 托马斯·马德,《Hand to Hand》,2024
纸上铅笔,100 × 10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
在金和马德的实践中,艺术成为了无障碍沟通的语言。他们艺术所表现出的敏锐的视觉洞察力受到聋人文化的滋养。除了眼睛,面部、躯体及其运动,甚至是气息的视觉本质均得到深度的钻研。展览主题“比空气更轻”意指那些借助低密度气体进行航行的航空器。艺术家希望比空气更轻的思想和理念一旦被释放到广阔的世界中,就可以自行到达接收者那里。无碍、轻盈的漂浮实现着想法的传播。然而,现实中那些对他者的排斥和边缘化行为却仍在造就着比石块更重的负担和阻碍。克里斯汀·孙·金曾用“回声陷阱”称呼内化于思维的循环:一代人将废话压在我们身上,然后我们就把废话传给更年轻的一代,创伤模式代代相传。我们需要与沉重、不公义的石块较量,需要“比空气更轻”的智慧。行动,将带来超乎寻常的力量,改变石块的坚硬表面,就像《注意》里受损的擦痕那样。2020年,金与设计师拉维·瓦萨万 (Ravi Vasavan) 合作建立了聋人力量网站 (Deafpower.me) ,将符号“<0/”作为聋人力量的书写形式。它是一个动作的标记:一只手将手掌张开捂向耳朵,另一只手则在空中紧紧攥拳。这是充满文化自豪感的举重若轻,更是可视的、响亮的发声。
文章来源:Art Ba B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