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时间性的失落,持续了数千年。
蒋晟生长于闽地的艺术世家,他的父亲蒋志强是厦门大学艺术学院教授、雕塑名家。90年生人的他生长于厦门、求学于上海。儿时起,他的指尖就擦过南普陀寺鼎盛的香火。2013年,他创立“蒋家班佛教造像”工作室,以更当代的视角审视这一宗教性的载体,“蒋家班造这个时代的佛像”“以万物为媒介,给佛一个人间的身体”,是他所秉承的理念。
今天,他和工作室正在为7月即将在厦门红顶当代艺术中心举行的个展紧锣密鼓地筹备。
2023年10月,蒋晟来到巴基斯坦,就读拉合尔教育大学历史系的文化遗产专业,研究犍陀罗佛像艺术史。而最初来这里的动机,就是“想要溯源佛像最原始的样貌”,既是为了个人考察,也是为了准备新的个展。
佛教的飞翔之地
武器和犍陀罗佛像,是通过巴基斯坦机场安检途中,会被重点搜查的对象。在拉合尔国际机场,过境的人会经历三次安全检查。X光、身穿制服的人、上下翻飞的探测器都在着重检查着威胁这片土地当下和未来的事物。
拉合尔是巴基斯坦的第二大城市,距离瓦加口岸仅32公里,可以通过口岸抵达印度的西部边境城市阿姆利则。1965年5月的第二次印巴战争中,就曾发生过拉合尔保卫战。长年地缘政治的紧张,让巴基斯坦的文物外流严重。
数千年前,存在于此的犍陀罗国是古代佛教传播的要道。作为古老的丝路贸易路口,这里仍然保留着大量佛教遗迹。你可以在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英国的大英博物馆等地方看到犍陀罗的佛像艺术,亦可从简介里读到,人类历史上第一尊佛像是如何诞生在古老的巴基斯坦,又是如何从这里传遍东西方的。
拉合尔附近的遗址中,包括17世纪莫卧儿王朝国王贾汉吉尔之陵墓(Jahangir Tomb),高大的树木环抱墓园。(图/蒋晟提供)
贾汉吉尔之陵墓(Jahangir Tomb)。(图/蒋晟提供)
起程前往巴基斯坦之前,蒋晟特意去看了故宫博物院颇受好评的“譬若香山:犍陀罗艺术展”,这是迄今为止中国境内最大规模的犍陀罗艺术展。佛菩萨的形象,不只在空间上穿梭进入河西走廊、黄河与长江流域,更在时间上跨越了汉魏与隋唐的繁盛时代。蒋晟曾经拜访过全球诸多博物馆,见到多尊犍陀罗的佛像。他所到之处,也是为佛造像之人绕不开的去处。佛教在古印度兴起后,数百年间鲜有佛像之刻画,凡遇需要敬造、刻画佛的形象之处,皆以脚印、宝座、菩提树、佛塔等作为佛的象征。
学者们认为,犍陀罗艺术的主要贡献不只在于对佛像的创造,更在于这种创造在古典文明时代实现了佛教艺术希腊化的演变。
贾乌利安佛塔和寺院遗址(Jaulian Buddhist Stupa & Monastery)中一尊塑像的佛手。(图/蒋晟提供)
佛龛中的佛陀禅定像及其胁侍菩萨。(图/蒋晟提供)
犍陀罗地区原为公元前6世纪印度次大陆古代十六列国之一,古印度孔雀王朝时代,佛教传入。1世纪时,这里成为贵霜帝国中心地区,文化艺术兴盛,如今我们所说的犍陀罗艺术主要是指贵霜时期北方的佛教艺术。因其地处印度与中亚、西亚交通的枢纽,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长矛带来了希腊化艺术的影响。
犍陀罗佛像中的人物,面部五官立体、胡须突出、肌肉饱满、衣幔飘逸、基座华丽、以对立平衡姿态站姿呈现。在今天东方的寺庙中,佛像上清晰的衣褶,追根溯源,可能有来自古希腊的遗风,而佛像的肉髻、白毫、坐姿和手印又都出自印度佛教经典的影响。
然而,这些被谈及的伟大,已经难觅踪迹。在如今巴基斯坦的北部,蒋晟行至犍陀罗的诸多遗址。这里大部分地区人迹罕至。除了一些政府委派的讲解员,少有学者在这里做考古与维护工作。文物保护处在比较初级的阶段,仅仅做到了看护遗迹、以防人为破坏。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天气和周边居民的生活痕迹都会令其有所损耗。
蒋晟一行人跟随向导,到达Pharwala堡旁边的一座建于16世纪的清真寺,由沙希王朝指挥官穆卡拉布·汗(Muqarrab Khan)筹建。如今倾颓的寺庙遗址中,草木丛生。(图/蒋晟提供)
清真寺的门口庭院有几个墓堆,分别是他的妻子、孩子以及家人的陵墓,清真寺旁边大约步行100米的地方,是穆卡拉布本人的陵墓。图为伊斯兰堡博物馆馆长、巴基斯坦考古及博物馆副主任Dr.Abdul在平面图上记录下实地考察的情况。(图/蒋晟提供)
这是一种时间性的失落,持续了数千年。古梵语中,白沙瓦意为“百花之城”,这里曾是贵霜古国的首都,也是犍陀罗艺术的发源地之一。白沙瓦博物馆是拥有最完备的犍陀罗艺术馆藏体系的机构之一。
《大唐西域记》中记述这里“谷稼殷盛、花果繁茂”,但同时“僧伽蓝千余所,摧残荒废、芜漫萧条,诸窣堵波颇多颓圮……” 可见玄奘来到白沙瓦的时候,犍陀罗地区佛教的鼎盛时代已经过去。
蒋晟在白沙瓦博物馆。(图/蒋晟提供)
同样是研究犍陀罗艺术的重镇,在斯瓦特、塔克西拉、拉合尔和伊斯兰堡的所有博物馆内,令人意外的是,竟无一本由本国出版的、专门介绍这些馆藏文物的书,但许多知识又存于当地的研究者的个人文献甚至脑海中。
一定程度上,这与犍陀罗艺术研究的“内冷外热”的状况有关。即使这些文物近在眼前,在拉合尔这样的地方,许多犍陀罗的研究似乎仍然要借助巴基斯坦之外的学术研究,不知是不是因为本国的研究者鲜有出版著作的机会。
古老的坐标锚定了当下的轨迹
犍陀罗的诸多佛像被掠夺,巴基斯坦境内尚存的珍贵文物不多,这是蒋晟最为遗憾的地方。但他最先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在从未抵达的异国里学习生存。入学之后,蒋晟在拉合尔相对安定的地区租了一所房子,这里有保安和警察的巡逻,有自己的学校、运动场和商场。
蒋晟每天研究学习之余,最大的乐趣在于逛菜市场。由于转基因技术并未普及,市场上都是本土地里生长的、无现代农业培育出来的外形“不标准”的农作物。也会在柜台里看到“裸体”的鸡——在巴基斯坦的料理体系中,没有鸡皮的油脂美学。路上很难看到交警,交通也很混乱。7世纪初,玄奘法师曾路过拉合尔,并从此地进入天竺。如今,巴基斯坦与中国合作的城市轨道交通项目已经在这里试验运行,古老的坐标早已锚定了当下的轨迹。与国家层面的基础设施建设合作,相伴随的是一种存在于普通人市井生活中的“低端全球化”现象。
蒋晟身边的本地同学一旦和中国学生熟络,就会试着说服中国学生跟自己谈个“生意”。这些“生意”一般不外乎从中国倒卖商品,或者投资一间中国商超。与此同此,存在着严格宗教制度的巴基斯坦,在如今摩登化进程的冲击下,不断地产生肉眼可见的化学反应。
蒋晟观察到,在学校,女生的穿着被不同程度地遮掩,这反映出她们各自家庭信仰的保守程度,男生比较不受约束一些。由于不同同学恪守的宗教观不同,所以见面时除了通过衣着判断交往方式,还需要详细了解对方的家庭信仰,以免犯戒。在巴基斯坦有种微妙的错位感,这种错位感来自于,无论主宰这片土地的政权如何变换,时间和历史的沉淀总是会浮现出来。奉行佛教的贵霜帝国在千年以前就已经没落。伊斯兰教代替了佛教,成为巴基斯坦境内最盛行的宗教。如今,巴基斯坦是全民信仰伊斯兰教的现代世俗化国家,全民人口中信仰佛教者甚少。
2012年普查数据表明,巴基斯坦的佛教徒不足1500人;到了2017年,选民登记中的佛教徒也不过1884人。宗教气氛的叠加和转换,如同犍陀罗的古称“香风之国”,像一种积雨弥漫在空气里,持续吸引着蒋晟。
在贾乌利安佛塔和寺院遗址,蒋晟踩在蓄水池上,池子表面轻轻地被红土覆盖了一层。(图/蒋晟提供)
著有《图说犍陀罗文明》的浙江大学教授、东亚宗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孙英刚认为,在犍陀罗古国,佛教给更多的社会阶层,比如商人打开了一扇大门,商人可以通过帮助他人来积攒功德,不只有花费时间、精力来苦修一种方式。这可能也反映了佛教兴起与丝路贸易的某种关联性,也让犍陀罗成为了恒河流域之后“佛教的飞翔之地”。
某种程度上,佛教艺术形态的各种变体,本身就讲述了佛教如何在现代文明到来之前全球化传播的故事。而有趣的是,可口可乐在当下的巴基斯坦是某种硬通货。蒋晟到访一个古老的遗迹,看到有人驻守,为了友善地协商,他会拿出可乐与人交好。
拉合尔堡(Lahore Port)。(图/蒋晟提供)
在拉合尔的Sunehri Masjid清真寺,可以见到虔诚祈祷的本地信徒。(图/蒋晟提供)
佛像最朴素的样子
蒋晟一方面觉得可能是自己带有期许。“从犍陀罗佛像的视觉上来讲,我会把自己在英国、法国和美国等地的博物馆看到的犍陀罗藏品拿来进行横向比较。这样一来,自己就能对佛像艺术进行溯源。然而当我走到源头时,我会发现在巴基斯坦本国保留下来的高艺术水准的造像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但另一方面,他又无时无刻沉浸在一种氛围里,体味到佛像最朴素的样子。蒋晟去到了那些最原始,也是最初的寺庙遗迹,那里留下的佛像也很少了。在白沙瓦以北的马尔丹山山顶上有一座寺庙,被称为塔克特依巴依寺庙(Takht-i-Bahi Buddhist Monastery)。
这是印度次大陆北部留存至今的最早的佛教遗迹之一,建于公元1世纪左右。随着古国的伊斯兰化,这一处寺院也在7世纪左右逐渐废弃。它历经近2000年的洗礼,在残留下的结构中,有供养窣堵波(主佛塔)和奉献塔的地方,还有环绕的僧坊,是供僧人洗澡、默祷、读经、冥想的地方。
僧坊中禅修的地方分为两边:一边可以行禅,僧人可以在其中直路步行或环路步行;另外一边是封闭的空间,僧人可以在此打坐修行。“整个空间仅仅是为了成就僧人的行为而设计,没有什么‘权力感’”,蒋晟如此描述。
塔克特依巴依寺庙地形图,见詹姆斯·弗格森著《印度与东方建筑的历史》(History of Indian and Eastern Architecture)。(图/蒋晟提供)
在寺庙名称来源的诸多解释中,其中一种是:巴依(Bahi)的意思是泉水。因而,寺院中都会有一个下陷的池子。据当地的考察人员推断,这里应是蓄水池的原址,供寺院僧人日常使用,比如取池水饮用、行炊,也净身、净手,从而以身体的清净保持仪式的庄重。
马尔丹山山顶上建于1世纪的塔克特依巴依寺庙(Takht-i-Bahi Buddhist Monastery)。(图/蒋晟提供)
塔克特依巴依寺庙中的蓄水池旧址。(图/蒋晟提供)
现在回想起来,蒋晟仍然还是能够回忆起当时身处其中的寂静状态。要去打坐冥想的地方,得先下到昏暗的地道里。地道的两侧,右手边有很多禅修室,钻过一个小洞,才能进入里面。
里面非常安静,不知道是因为墙体有隔音,还是做了什么巧妙的设计。光只能从小小的洞口透进禅修室,如果背对着光,人无论是站或坐,五感都会被遮蔽住。闭目凝神,能感受自己的心跳声和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钻出门洞,回到走道,经过其左侧的出口,就来到一个被高墙环绕的院子。这是一处面积不大又可以行禅的地方。尽管四周围挡的墙有三四层楼高,但依然可以看到远山的风景。
守护这座古迹的学者告诉蒋晟,这处远山是当年修行人行脚的地方。此处庭院与禅修室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闭关空间。
石墙上的入口连着通向内部禅室的甬道,像一片岩层剖开后暴露出截面。(图/蒋晟提供)
进入禅修室,光从室外射入,成为空间中唯一的光源。(图/蒋晟提供)
蒋晟在塔克特依巴依寺庙。(图/蒋晟提供)
今天,我们很容易想象出一幅具有“寺庙感”的画面——金顶、瓦檐、蜡烛、香火、台阶、蒲团、佛像,以及在任何角落都会看到人们投掷的硬币和纸币。这其实是佛教在当代被误读为世俗化工具的结果——或称其为“民间信仰”。
而在蒋晟看来,在最初的遗迹里,尤其是佛像几乎不存在之处,萦绕着一种朴素的氛围,那是曾流淌在此处的人们最初生活、修行的本真模样。蒋晟说:“在之前读《佛陀传》的时候,有一个故事是说释迦牟尼佛从皇宫中出走,把身上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给了他的车夫,他自己穿着最为朴素的衣服,前往修行的地方。
我在看这些寺庙的时候,就会想到这一段故事。抛弃了所有,让生活极尽简化,把自己的内心放在追求信仰、追求解脱之上。”蒋晟在厦门的工作室,虽然建筑内里显得出尘,但却地处一方商铺林立的园区。他所创作的佛像,不只是会被摆在火烛缭绕的佛龛上,还会在各种公共空间出现。这个时代,佛的形象早己流布方外,在各种空间里流动。
厦门随处可见卖佛具的店铺,旁边通常会见到一个小吃店,甜糯糯的汤包汁里有酒曲的糟气,世俗的醍醐味就这样流露出来,各种颜色的塑料椅子躺在铺前的桌子下,飞机带着轰鸣从头顶飞过。此刻,阳光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