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介绍
冯原
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收藏周刊:最近AI绘画再次引起热议,您有关注吗?
冯原:人工智能在绘画上的表现,近年特别引人注目。我想,可以把人工智能分成两个大的类型。一类是以AlphaGo为代表的人工智能。AlphaGo打败了围棋世界冠军,这个事实说明了在算法为基础的智能方面,人工智能必然超越人类。但是另一类人工智能,在以绘画和艺术创作作为主要内容的方面,在不具有类似数学逻辑的绝对性、具有高度的模糊性的方面,AI是否会打败人类,就很难说了。当然这也是一直备受争论的焦点。
收藏周刊:以前有一些艺术史研究者认为,“一切的艺术史都是工具的发展史”,您认为艺术创作与工具的关系是怎样的?
冯原:我觉得应该这样说,一切的艺术史可能都是心智和工具互动的历史。
人类之所以创造艺术,主要的目标是为了表达心智,我们的心灵需要感官上的表现,这才是艺术产生之初的基本动力。人类沟通上最难的问题是在于心与心的沟通,因为人心不能直接沟通,所以必须发明各种“传心媒介”,这是绘画诞生的驱动力,也显现了一个亘古难题,我称之为“知心难题”。古人曾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是此意。
收藏周刊:所以,艺术常常就是心灵沟通的媒介,从心与心的关系而言,艺术是人一颗心向另一颗心发出的真实信号?
冯原:把不可直接观测到的心灵,用一种感官能感知的方式转换成媒介,就变成了人人都能接受的信息,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它具有两个特征,第一是内在的心灵,我们称为心智能力;第二是外在的媒介,它具有物质化特征。所以,艺术一方面是内心的表现,但另一方面,当它一旦形成为作品之后,那件作品就变成了工具和媒介。因此,我们也可以把一切艺术都看成是内在心灵的外在媒介。
就此而言,我觉得人工智能也会面临一个“心灵难题”,因为人类的心灵具有情感特征,人类之所以产生情感,在解剖学上是演化出了一个叫边缘系统的大脑组织,这是人类这种哺乳类动物或者是灵长类动物才拥有的,只有拥有了边缘系统的大脑才会感知情感。
另外,人类对情感的感知其实是有内分泌基础的,爱恨情仇都跟内分泌相关联。而艺术创作则高度地跟精神状态相联系着,所以,经常会说,艺术家都具有某种激情或者某种特别的、近乎疯狂的状态,其实就说明艺术创作离不开内分泌的神经化学机制。
收藏周刊:这种变幻不定的情绪变化,算法似乎难以达到。
冯原:是的,艺术创作不是用算法来做的。这与数学逻辑不一样,基于数学的算法可能并不需要情感。说到这里,就要涉及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如果我们能创造一种既拥有情感变化、也有内分泌机制的人工智能的话,这样的AI才具有一颗“人类的心灵”,那么它才可能创造艺术。否则,算法处理的图像由于没有人类之心,它只能模仿但不具备自主创造和感知艺术的功能。
收藏周刊:我们似乎很难判断人工智能创作的艺术跟人类创作的艺术区别在哪?
冯原:艺术水平的高低是一种主观判断,它建立在文化和情感的类型关系上。在人类的世界,不同的文化对艺术有不同而独特的解释,但可以承认的是,人类确实具有共通性和先天性。这是艺术能跨越国界、跨越文化,使得全人类不同文化的人都能够共同去欣赏的生物学基础。我认为,当下和未来的AI肯定能够模仿人类的绘画,甚至在技术难度上超过人类的绘画,但如果AI没有情感,那么它始终会在情感的表达上输给人类。
所以,在媒介的意义上,AI能画出很多画,但大多是模仿人类的,哪怕AI能够自主创作,但是没有情感的AI为什么要创作呢?这不是媒介和工具技术高低的问题,就艺术是心灵和媒介的互动创造而言,除非为AI设计出“人造之心”,否则它将永远没办法像人类这样去感受和理解艺术。
收藏周刊:回想起十九世纪摄影术出现的时候,客观上促使印象派以及现代派的出现。如果从这个角度看,AI绘画是否也像当年摄影那样,会对艺术创作有一种推动作用?
冯原:这确实是值得思考的问题,摄影术的发明和它的普及,的确对绘画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改变。因为在过去的几万年以来,人类的视觉追求就是以再现世界为目标的,摄影术的出现,使得再现和复制的追求得到了更好的解决方法,在这个技术交替的关头,的确促使了以绘画为主的视觉艺术产生了颠覆性的转向。
为什么抽象画要迟至20世纪之后才会出现呢?这并不是说抽象画要比具象画更难画,恰恰相反,只有当我们夸过了生存门槛之后,当人类已经实现了通过具象媒介获得的利益,也就是要到了工业化之后的现代社会,抽象画如同是一种奢侈品横空出世,大大丰富了人类的视觉感知的多样性。所以说,摄影术的发明并没有取消绘画,而是将人类的艺术创造从具象的生存利益中解脱出来,促使人类重新建立模糊认知与情感表现的对称性。在今天这个AI降临的时代,我认为内在的道理还是一样的,AI绘画并不会终结人类的创造,但是会促进人类再度寻求心灵和媒介的关系,寻求已知或未知的方式,或者以超越具象——抽象的媒介特征,充分发挥人类心灵的想象力、扩大人类的情感感知的媒介多样性。
收藏周刊: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在摄影术之前,抽象画从来不是主流的问题。
冯原:是的,那时候并不是人类画不出抽象画,是那时候的人类不会赋予抽象画以任何价值,因为抽象画不能帮助人类生存。值得注意的是,先进的技术也会反过来模仿落后技术的习惯。比如后来在摄影术的早期发展上,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为了让人们接受摄影的艺术表现力,摄影其实是在艺术表现上模仿绘画,这个现象也很有意思。它表达了人类的文化判断是情感性、也是有模式的,所以,新的技术不仅没有立刻改变情感转换媒介的路径,反过来新技术还要模仿老套路。因此,我们可以推测下去,虽然AI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新技术,但由于它本身没有情感机制,所以,当程序员编制它的创作程序的时候,必然会模仿有情感的人类创造的模式。
收藏周刊:您觉得,AI的介入会如何影响绘画的未来?
冯原:首先,AI绘画会越来越在媒介技术上达到和超越人类的水平,但是,它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完全消灭人类自身的绘画。其次,AI的介入也必定会让绘画迎来第二次变革。因为,从算法的优越性来说,AI能够随时做到人类要花费大量时间、经过大量积累之后才能做到的事情。比如说你想要任一种风格的绘画或者某种符号形式的绘画,算法完全可以轻易达到。把这两点结合起来,结论就出来了:第一,AI能够胜任和完成所有人类能够创造出来的艺术风格,甚至在媒介和材料的难度上超越人类;第二,在“人造之心”诞生之前,再先进的算法也无法使缺乏心灵的AI在艺术感知上超越人类。AI创造作品的风格,还是要以人类的心灵为模板,最终还是要被人类心灵来评价。
艺术判断是具有情感的人类心灵的特产,AI最大的问题就是它不能够抛弃掉对人类的模仿,自主创造出一种新的风格。哪怕它能造出新的媒介,也必须纳入到人类心灵的感受中才能被认知为艺术。所以,我认为,AI可能也会改变绘画的发展方向、丰富绘画的媒介特征,但至于往哪个方向走,我们仍然还很难做出准确的预测。
收藏周刊:您认为艺术家应该以一种怎样的态度迎接AI绘画?
冯原:对于今天的AI技术而言,用AI来进行艺术创作,我们只能把它看成是一个媒介技术变革,它在丰富艺术形式上的确起到很大的作用。在外部媒介方面,它甚至能带来全新的生产方式,比如说在先进算法的基础上,只要输入简单几个关键词,它就能创造出各种各样风格的绘画,几秒钟的时间就模仿了出来,甚至可以乱真。
但是,当我们看清楚了AI的逻辑之后,就不用过分夸大它的意义。艺术家可以放心地说,尽管AI能画出比人类画出的画更像画,但它是不是艺术的,是不是感人的,那还是由人来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