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2009年,屠宏涛在画室的沙发上躺了一年。2002年弃画从商的那段时光中所经历的市井喧闹、生存窘境、鱼龙混杂和癜痕纵横的匆忙生活,似乎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时代的改变和内心的反思,而成为了一种实实在在的虚无感。改革开放时期,在将奋力扎身现实的炽热激情转化为了画布上灰暗、混沌、杂乱,犹如废墟一样的空洞世界,以及由急躁且物欲横流的社会所催化出的无所适从的迷茫个体之后,屠宏涛忽然感觉,离现实世界太近了。
艺术家 屠宏涛 © 屠宏涛 图片:厉蔚阁
“如果人与现实的摩擦太直接了,就很容易裹挟在现实之中,便很难有审美了。”回到成都,他将现实中的“近”,彻底转变为风景中的“远”;从一幕幕人与城市发展纠缠不清的粘稠感景象,转变为恣意纵情的抽象图像。这种转变,表面上看似乎是一种从现实人生的撤退,但实际上,对“距离”的拉扯,更像是屠宏涛对自我精神和艺术创作进行调整的方式,正如他所说:“这种 ‘距离’背后的态度并不是绝望和叛逆,它更多的是一种不屑、不理睬,其本质是对社会的一种思考……最终的态度在调整过程中会重新生成”。
屠宏涛 东京与成都 150 x 120 cm,布面油画,2006 © 屠宏涛
屠宏涛 上海一夜 150 x 210 cm,布面油画,2009 © 屠宏涛
杂乱的笔触、匿名的身体、散点透视的蔓延与覆盖构成了2011年左右屠宏涛笔下的图景。高远的布局和飘荡其中的现代人物形象形成了某种理想与现实的跨越时空的对话。相比之前的人间剧场,松动了的笔触与意象,对应的似乎是艺术家稀释后的情绪,虽然依然在青春残酷的现实中游走,但却将思想延展到了更为广阔的文化与历史空间。
屠宏涛 诗人和他的情人 150 x 210 cm,布面油画,2010 © 屠宏涛
屠宏涛 树下遇见荒木 270 x 210 cm,布面油画,2011 © 屠宏涛
很快,人物从画面中闪退,让位给看似不成曲调或散漫无章的花草树石,给人一种从“游方之内”到“游方之外”的出世感觉。屠宏涛笔下的“植物”也随之演化为中国知识分子理想中的最高境界“自然风景”。实际上,风景对于屠宏涛来说,也许早就已经超越了自然之物本身,而成为一种记录和体悟艺术之变与历史发展的载体。他的创作方法既不同于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搜尽奇峰打草稿”,也不同于西方绘画中的对现实之物的真实描摹,而更像是一种对精神与意象的直觉反馈。
屠宏涛 苍穹 320 × 210 cm,布面油画,2017-2018 © 屠宏涛
2022年9月3日,屠宏涛最新个展《薄暮》在厉蔚阁巴黎开幕,展出了艺术家近几年创作的10件作品。跨越整个疫情时期的创作,不由得让我们想要去测量这些作品与现实世界的尺度。谈到疫情对创作的影响,屠宏涛表示,正常的节奏被疫情控制成了见缝插针般的生活,但这只是外在,他更多的焦虑在于“艺术已经变成宠物,商业系统也像是催化剂,一个系统背着另一个系统。在这种环境下进行创作,常常会通过想象更大的空间,去突破现实中压抑的情绪。”
屠宏涛个展“薄暮”展览现场,厉蔚阁巴黎 2022.09.03-10.08 图片:厉蔚阁
在谈到这批作品中,艺术价值与现实意义的关系时,LGDR资深国际合伙人李丹青说:“这批作品的创作时间段是全世界经历新冠的混乱与重新洗牌的阶段,在这个过程里全球的艺术家、文化行业的从业者都会有大量的感受,摒弃我们每天在亚洲接收的大量市场信息、Instagram和媒体上的新艺术家制造的巨量好看的图像以及各种流量所造成的‘狂飙突进’似的景象,你看到一种末日狂欢般的场景,明知它不长久,那种热闹、争先恐后的曝光,自己无不透露着一种烦躁和迷失。面对这种景象我和艺术家都十分警惕。”
屠宏涛个展“薄暮”展览现场,厉蔚阁巴黎 2022.09.03-10.08 图片:厉蔚阁
在时代的困境与现实的冲击中,超脱于物外的视角,看似为摆脱俗世纷扰的避世之举,但更可以理解为跳脱出现象,站在自然规律与天地法则的角度,警醒地审视一段特殊的经历与历史片段的方法论。这种视角,让屠宏涛此次展览中的作品具有了更为宏大且撼人的视觉张力。
屠宏涛 雨后山谷 油彩、油画棒、画布,180 x 280 cm,2020–21年作 © 屠宏涛 图片:厉蔚阁
“薄暮”援引唐代诗人杜甫于广德元年创作于阆州(今四川东北部)的同名律诗。该诗上四暮景,下四暮情,江水长流、山云薄暮、晚花隐色、夕鸟归林,既是一幅天地大美之景,也是寄情山水式的对最高精神境界的向往与追求。“薄暮”在屠宏涛的这次展览中,亦有着多重的含义:“‘薄暮’的观念化作一种指导原则,引领屠宏涛思考历史性瞬间及其所面临的多方面挑战。它亦暗示着须臾——在夜之幽冥全然降临前,影影绰绰,却昂昂然的景况,它终将让位于黎明,让位于簇新的开始。”
屠宏涛 石佛山 油彩、油画棒、画布,270 x 210 cm,2021-22年作 © 屠宏涛 图片:厉蔚阁
保罗·塞尚的启发贯穿“薄暮”全展 。塞尚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地运用分析法描绘圣维克多山。在技法上,屠宏涛以记忆和旅行中拍摄的照片为基石进行创作,在转向画布之前,通过过程漫长的草图实践,转译自身与自然世界的相遇。他将自然分解为违反经典透视的各种形式,为观众提供了融入特定风景的多重方式。越过技术层面的关联,更为深刻的是屠宏涛与这位世界艺术大师在精神和哲学观层面的共通。屠宏涛说:“塞尚用球体、圆锥体、圆柱体去重新概括了世界。圆形在西方建筑中,意味着没有开始,没有终点。究竟是怎样一个神奇的人,在三四十岁的时候,回到老家埃克斯,守着圣维克多山画了一辈子,还开启了现代主义的大门。” 面对自然、回归自然、寄情自然,似乎可以理解为不断丢弃附加于艺术之上的种种“负累”和所谓的“激情”后的一种对绘画本质和艺术家自我精神的回溯,亦可看做是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式的形而上之“道”的表现。
屠宏涛 大山大水 油彩、油画棒、画布,170 x 120 cm,2019–22年作 © 屠宏涛 图片:厉蔚阁
此次展览是屠宏涛继2020年Lévy Gorvy伦敦空间的欧洲首秀之后的第二个国际个展。在艺术全球化的时代,跨国际、跨语言似乎成为了一种不可回避的“趋势”,而屠宏涛的作品,则在打破东西审美疆域,建立更加自由、丰富、多元的沟通可能性中,做出了独特的尝试。“今天是共同信念,追求无法达成共识的时代,人需要更多的沟通和交流,如果倾向于封闭式的方向,更难出现超越今天现实的思想和作品。我们的文化里有很多珍贵的东西,就是封闭性的谱系发展,导致思维的单一化,最后思想和艺术会塌陷在现实里,很快就会变成一片垃圾场。”屠宏涛说。
屠宏涛在工作室创作 © 屠宏涛 图片:厉蔚阁
99:99艺术网
屠:屠宏涛
99:此次展览中的这批作品,相较以前,画面中的风景似乎距离现实世界更远,甚至有种宇宙景观的宏大观感,与您当下的思考和生存环境有关吗?
屠:去年带着孩子去绍兴,参观蔡元培先生故居时,想起当年蔡先生选择杭州作为美术学院的理由:没有行政和经济的困扰。这个观点对我影响很大,现在我的理解是,艺术不是为艺术而艺术,艺术创作好像是受到对宇宙奥秘的好奇心的不断驱使。就像《今日简史》中所谈到的,不要把宇宙奥秘与现实秩序混为一谈。这个观念在今天的信息系统中也是一样,常刷常新。
屠宏涛 黎明对花的一击 油彩、画布,130 x 100 cm,2020–22年作 © 屠宏涛 图片:厉蔚阁
屠宏涛 山河 油彩、画布,180 x 280 cm,2020–22年作 © 屠宏涛 图片:厉蔚阁
99:您在早期画了一系列具有批判性的社会题材作品,后来转向风景,这种转变是突然间的“顿悟”,还是经过长时间思考后的“渐悟”?回看这次转变,您觉得它的发生是源于您知识结构的变化,是现实生存环境的变化,还是心态上的变化?这种变化至今对您还在产生影响吗?
屠:我从70年代出生到现在,经历了中国快速城市化发展的过程,这是我们这代人所处社会的一个独特现象,不同于西方,也不同于古人。我觉得有必要记录下这一时期的所见所闻。每隔几年,熟悉的轮廓就会消失,我们也会肉眼可见到自己逐渐被异化的过程。当时在创作那些关于现实生存状态的作品时,并没有太多思考,主要就是记录。现在也有很多通过影像、图像回望与记录历史的作品,比如《激荡四十年》之类,通过经济,社会实践等等将历史画面串联起来。具体到今天的我自己,似乎还处在那个运动的惯性和时代的洪流中。
屠宏涛 蔓延紫色 油彩、油画棒、画布,170 x 120 cm,2021–22年作 © 屠宏涛 图片:厉蔚阁
99:从国内到国际,从伦敦到巴黎,从一个现场到另一个现场,您觉得您会有身份上的焦虑感吗?您觉得体现在文化和艺术语言上的壁垒,需要主动去打破吗?
屠:文化壁垒肯定是存在的,这是全球化所面临的实践。但仔细想想,这种壁垒主要体现在风俗与道德层面,而具体到绘画语言上,我认为在色彩、结构、空间等审美关系中,不同文化中的人们是完全可以沟通的。
随着对语言的探讨,发现语言只对进化的本能敞开,也就是说,语言是在抵抗消极逻辑中生成,这是语言的天赋。身份问题也体现在语言里,而不是隐匿于某个国籍中。
屠宏涛 天台有仙 油彩、油画棒、画布,270 x 210 cm,2021–22年作 © 屠宏涛 图片:厉蔚阁
99:中国传统绘画讲“搜尽奇峰打草稿”,您以自然山水风景为题材的绘画是否也会遵循这个过程?您画面中的景是您的眼中之景,还是心中之景?
屠:正好生活在多山的四川,这里有中国最大的山脉,所以很容易就能够找到想要表现的风景,以及身处风景之中的感觉。风景对我来说就是遭遇,并没有特别的好恶,所以,这并不影响以后有机会也画一画南极。
屠宏涛 飞瀑青苔 油彩、画布,170 x 120 cm,2021–22年作 © 屠宏涛 图片:厉蔚阁
99:在您看来,西方艺术家如塞尚对自然的表现,与中国传统绘画中的山水精神,两者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他们对您又有着什么样的影响?
屠:中西方的方法逻辑,对应到文化表达上差异很大。我还是希望摆脱束缚自己的教条,自由地表达。从这个角度说,其实中西方也没有太大区别,好东西谁都喜欢。
屠宏涛 灵动的松枝 油彩、油画棒、画布,170 x 120 cm,2021年作 © 屠宏涛 图片:厉蔚阁
99:东西方艺术家,在表现“自然”上,在您看来,有着什么样本质上的相似点?
屠:小时候学艺术时,书本上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现在再看这句话,从我的理解上倒是可以改一改:师古人不如师造化,师心源不如师造化。师古人和师心源其实是并列的,学古人和学自己都很重要,但最终还是要按自然法则,自然而然地表达为准。
师心源是对内心精神的尊重,这与对古人的尊重是一样的。我觉得人类没书上写的那么伟大,我更尊重自然法则,我认为人的心源的快乐来自对自然法则的领悟与了解。
中国山水画的确是一种特殊的存在。与中国哲学思想同源,中国传统山水画自出现后很快就发展为自然的“替身”,经过逐渐的过度阐释,即成为了一种精神符号,同时也被儒家系统所取代。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山水画专业画家,甚至常常觉得自己是在这个话题里捣乱的。当然,不论在中国还是西方,最终都想要做自然的“替身”,那些曾经伟大的画家,画家中的画家们,其实都做了自然的“替身”。
屠宏涛 狂花 油彩、油画棒、画布,130 x 100 cm,2020–22年作 © 屠宏涛 图片:厉蔚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