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上条晋(Susumu Kamijo),大部分人会联想到色彩强烈而俏皮的“贵宾狗”系列画作。他打碎重组“贵宾狗”符号的大胆解构,令他成为当代最炙手可热的新晋抽象艺术家之一。
上条晋,2024。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
然而,他选择在此刻转向更为直觉性的叙事表达。上条晋首次香港个展在“我们的桌子”于贝浩登香港空间开幕,呈现一系列描绘私人空间的画作,于虚构与真实之间追溯他的个体记忆及绘画的本质。上条晋在展览现场对我说:“比起让观者感觉欢欣雀跃,我更希望传递出深邃直接的思绪。”或许这正是此次展览的意义,十六幅画作诗意地表达当代抽象绘画的感性,呈现艺术家在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平和的心理状态”。上条晋在采访中提到,如果说过往的作品是对活力的致敬,此次作品更像是回到某次午后小寐,带着如梦初醒般的“困意”。
上条晋“我们的桌子”展览现场,贝浩登(香港),2024。摄影:Ringo Cheung。图片提供:贝浩登
我们可以在他此次作品中感受到一种氤氲的怀旧氛围,上条晋并不希望以某个时刻或某个对象来标签他的画作,他希望自己的画作是“不真实的,不被时间和地域规限的,永恒的,象征任何地方”。
上条晋“我们的桌子”展览现场,贝浩登(香港),2024。摄影:Ringo Cheung。图片提供:贝浩登
这种“似曾相识”的不确定感挑衅着观者的常识,并对所观察到的一切感到怀疑。玩味的视觉“戏法”从贵宾狗系列画作起就体现于他精妙的构图和色彩安排中,不同的元素被打乱、重组,在“似”与“不似”之间实现一种陌生而熟悉的现象:海里捕捞出的龙虾大餐被置身于连绵山脉中(《蓝色龙虾》);平视的鸟雀和俯视的餐盘出现在同一平面(《岛屿晚餐》);形态各异的花瓶和肆意怪诞的花朵拥挤于狭小的桌面,潮湿、紧张而逼仄,再往后延伸,视野却乍而豁然开朗(《夏日花开》)。
上条晋,《岛屿晚餐》,2024,布面丙烯、福喜乙烯、粉彩铅笔,无框:26 × 30 英寸,含框:27 7/8 × 31 13/16 英寸,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摄影:Ringo Cheung
《三条鱼和波斯菊》以他标志性的速干油彩层层叠绘出“锈迹斑斑”质感的桌面,摧枯拉朽的鱼头与鱼骨与极尽鲜艳的花朵形成强烈对比,空灵色彩和斑驳笔法体现他恰到好处的精湛技艺,衰老、死亡与极盛期的语汇在此刻交汇,引发意味深长的遐想,是什么引致了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上条晋,《三条鱼和波斯菊》,2024,布面丙烯、福喜乙烯、粉彩铅笔,无框:26 × 30 英寸,含框:27 11/16 × 31 11/16 英寸,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摄影:Ringo Cheung
上条晋提到,出生于内陆多山的日本长野,潮湿氤氲的海傍旅行更是他记忆中难以剥离的一部分,在沙滩上眺望大海的场景令他难忘,由此产生对“广袤开放的空间”难以言喻的着迷,也因此,大部分画作都以横版呈现。强烈的主体视角体现于近在咫尺的“桌子”和桌上的“事物“,略显逼仄的前景充斥了画布,但疑似田野和大海的空旷却带来一种“冲突感”,这种刻意的安排让观者感知到一种不安,我究竟身处何方?画中物是远在天边,抑或近在眼前?不再囿于画布的小小空间中,画作赋予观者大胆的想象力。在贝浩登香港空间,我们看到这种富有哲学意味的结构与一望无垠的维港海景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呼应和默契。
上条晋“我们的桌子”展览现场,贝浩登(香港),2024。摄影:Ringo Cheung。图片提供:贝浩登
展览中唯一一幅竖版画《红花与鸽子》中,画布仿佛化身为观者眼前的一扇窗,鸽子或许只是于窗外停留片刻,形似羽翼的低垂花瓣却默契十足地大肆舒展,挑衅的赭红色与古朴的靛青色形成微妙的视觉平衡,昙花一瞬被赋予无穷深度 。尽管上条晋认为诗歌与绘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媒介,但在叙事层面始终能找到某种共通性——“言有尽而意无穷”。他的画是诗性的,碎片的,短暂的,却像往平静的水面丢下一颗石子,足以泛起思绪的涟漪。
上条晋,《红花与鸽子》,2024,布面丙烯、福喜乙烯、粉彩铅笔,无框:30 × 26 英寸,含框:31 7/8 × 27 13/16 英寸,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摄影:Ringo Cheung
延续他的抽象叙事,回归直觉性的表达是他此次创作的主线。上条晋说,他必须在家庭生活之余,寻找一种相对平和的心理状态来进行创作。他并不强迫灵感发生,创作的最佳状态是能感受到一种冥冥之中的引领。尽管这个过程正如钓鱼一般,并非每次都有所收获。
上条晋“我们的桌子”展览现场,贝浩登(香港),2024。摄影:Ringo Cheung。图片提供:贝浩登
这种直觉性体现于画作的意象。艺术家以他独到的处理,形成一种哑光而质朴的质感和纹理,让人联想起某张似曾相识的老照片或某部影响深远的电影。在看似微不足道的生活物件里,我们能感受到艺术家微微褪色又非常鲜明的部分记忆在若有若无地闪烁:在横冲直撞的庙会里,争相捞出几条金鱼,小心翼翼地放在鱼缸里,看着它们像两抹水彩自由地在水中晕染开来;难掩放学后的兴奋,把海军帽放在餐桌的一隅;炎炎夏日的慵懒午后,放在餐台切好的西瓜散发着一丝清凉;难得地翘掉田径训练,和猫咪躲在家中偷懒看电视的某个下午。物体的勾边常带着一丝分明的“光晕”,犹如小时候画画填色时,总是难以完美触达的微小细节,也像提示你身处梦境的非真实的边缘。上条晋对家庭空间和私人物件的描绘轻易地触达观者柔软的内心,唤起共鸣——我们或多或少能想起相似的某个瞬间。
上条晋“我们的桌子”展览现场,贝浩登(香港),2024。摄影:Ringo Cheung。图片提供:贝浩登
展览名称“我们的桌子”隐喻着一种共享经验,它是艺术家个人的,又是集体的,是怀旧的,当代的,更是未来的。我们观看他的画作《猫与学生帽》,蓝色与红色的花朵在素雅的花瓶中争相绽放,火红的烈日昭示着这是一个炎热的白天,猫咪却像一张褪了色的老照片,无声伫立在原地,馈赠我们以意味深长的凝视。正如波德莱尔在猫眼中看到时间:“永恒不变,如同空间一般辽阔、庄严、伟大,没有分钟、秒钟的界定—— 一个静止的时间,任何时钟上都没有标记,轻如一叹,迅若一瞥。“这种非线性时空的感性与诗意的永恒性贯穿了整个展览,上条晋对我说:“正如我回想和绘画我的记忆,我也会想,我们的下一辈会如何回忆和呈现现在——也就是他们的过去。”
上条晋,《猫与学生帽》,2024,布面丙烯、福喜乙烯、粉彩铅笔,无框:26 × 30 英寸,含框:27 13/16 7/8 英寸,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摄影:Ringo Cheung
此次创作的直觉性还体现于,比起绘画的对象,他尝试更贴近绘画形式本身,回溯他在日本长大并只身前往美国求学的复杂文化背景。上条晋说,画作中的平衡感源于他自小学习日本书法的经验。我们能在他的绘画中能看到形似“田”字和“吕”字的结构,正负空间的比例和谐生动,留有想象的余地,快速勾勒的线条又体现出神采灵动的趣致。和讲究运笔果断利落的书法异曲同工,快干油彩让他得以在短时间内叠加不同颜色以营造出色彩的深度,但也要求他必须在短时间内“速战速决”,没有太多修改和犹豫的空间。
上条晋,《巴拿马帽与植物》,2024,布面丙烯、福喜乙烯、粉彩铅笔,无框:26 × 30 英寸,含框:27 13/16 × 31 7/8 英寸,图片提供:艺术家与贝浩登,摄影:Ringo Cheung
当我问及画中常常出现的形似太阳的圆点意味着什么,上条晋告诉我:“这个圆点更像是我完成画作的一种‘仪式’,一旦画下了这个圆点,我便不再回头修改或调整画作。”类似书法中的题跋和印章,也类似写作时的句点,既是停笔,也是带有他强烈个人风格的印记。而对色彩的娴熟运用和对情绪的表达方式,也承袭了弗朗西斯·培根和威廉·德库宁等抽象画大师的影响,冷暖色调在不同的色块中相互成就,刺激观者的视觉和心理体验。
上条晋“我们的桌子”展览现场,贝浩登(香港),2024。摄影:Ringo Cheung。图片提供:贝浩登
若你对上条晋带着某种固定的期待,那么“我们的桌子”就是意想不到的惊喜时刻。它延续了贵宾狗系列出神入化的色彩调配与空间运用,却以一种更为古朴静谧的质感,朦胧飘忽的意境和一眼万年的物象带来令人反复咀嚼的深远意味。上条晋希望打破对他作品的既定印象,回归某种纯粹和直觉,是与自我对话,更是与时代对话。正如哲学家阿甘本所说:“当代性是一个人与时代之间的独特关系,既要执着于其中,又应与之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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