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Adriaan Terblanche
郑静:随着春节越来越近,上海的梧桐与高楼将暂时收敛光彩,流淌在弄堂与菜场间的那些烟火气,则会逐渐清晰浓烈起来。
上海的春节是从冬至开始的。冬至夜吃团圆饭的时候,就会把年里的安排敲定下来,今年哪家张罗,哪天聚餐,年夜饭是在家热闹,还是去餐厅,都要事无巨细地盘算好。
至于阳历新年,上海人自然也重视,热热闹闹地跨年,互赠祝福。但在沪语方言中,那天大家会说“元旦快乐!”,那个新年叫做“元旦节”,大多年轻人会更投入点。上海人心中的新年,那一定是“春节”,大年初一,新年新始,才是正儿八经地“新年好!”
有人说上海的年味很淡,淡得像从来没存在过,那你可能是对的。因为上海的年味多少有些“排外”,藏得有时候连自己都会忽略。上海有自己的“人设”,会在意自己的形象,精致得如同洋行里的白领。哪怕心里有波澜,也不会轻易得显露出来。年味这种不太“职业”的时段,是私密的,只有彼此更了解的关系,在朋友圈才会显示开放。
很多人印象中上海就是梧桐区的那些街道。如果春节的时候你去那里,肯定找不到什么过年的痕迹。那里一年四季都这样,洋派摩登,十步一间的咖啡店终日飘出香气,浓郁地盖过了所有的味道。年轻人在武康大楼前打卡,或是排队买网红冰淇淋,这些都是不分季节的。唯一有变化的是,春节时候会稍微人少些,家在外地的上班族,那几天赶回去团聚,上海的街道变得清净不少。至于浦东,东方明珠、金茂大厦、上海中心三件套,照样高耸入云,一幅一百年不变的样子,虽然它们经常被作为上海形象的代表,但它们总有些不太那么“上海”。和浦西的外滩建筑群比起来,有着太多的不一样。一道黄浦江,分割的不仅仅是地域,时间、阅历、态度,上海的海纳百川,更多时候是努力把自己先包容消化了。
可上海并不只有轧台型的地方,它的日常烟火气,总是藏在那些不经意的角落里。任何一条大马路转一个弯,绕到分支上,就会遇到弄堂、新村,有居民区的地方,方圆一刻钟内必定有菜场。上海的城市规划,从开埠后慢慢形成自己的格局,宜居、有序,商业便利度高。这是上海生活的底色,也正好有了这些家底,那些锦绣的面子,才能有地方着落。
上海的小菜场是最早充满年味的地方,也就是从冬至开始,菜场里就成了腌腊展览馆。上海的摊主脑子活络,手脚勤快,嘴也甜,一边帮着称菜,一边张家阿婆、李家伯伯喊个不停。这些老客户到了年前就成了他们的金主。上海人过年有腌制年货的习惯,香肠、咸肉、腊鸡、咸鱼,还有那最挺括的鳗鲞,就这么迎风挂在那,有种非常宏伟的气势。原先住石库门的时候,这些腌腊品都是挂在弄堂中间的过道里。回家的时候,每人都要从这些香肠、风鸡底下穿过去,高个子的得低头弯腰,否则弄不好就会蹭到头发上。后期老城区旧房改造,市民们搬进新村,阳台上空间太小,小区里又没有合适的地方晾晒,所以这些操办年货的事情,就慢慢由菜场摊主承办了。
上海菜场的摊主精明能干,脑子活络,大钞票要赚,散碎银子也不放过。葱可以按根买,里脊肉可以按要求帮切片或切丝。虽然这些摊主的上海话大多不正宗,来自安徽或者河南,但在这里做生意,统统会遵守这里的规矩,谁也不例外,而且很快适应。
上海有上海的生存法则,这套法则保证了买家利益的同时,也保障了买卖人的权益,不倾轧不例外,适者生存,慢慢就成了习惯。冬至后,摊主们帮着客人加工年货,而且绝对不会搞错人家。每条鳗鲞上有个标签,上面写着“张家阿婆、李家伯伯”,谁家定了多少量,摊主心里是有一本账的。遇到手机支付不熟练的老人家,若是身边钞票没带足,也不要紧,摊主会很大方地先行方便,付个定金就行,取年货的时候再付尾款好了。分期付款,这种诚信交易,在上海的生存法则中是深入到每个细微处的。当然,客人一走,摊主会在标签上注明欠款费用,等取货的时候,大家一看便知,不会扯皮。
于是不管是南市区老城厢的菜场,还是浦东三林塘的菜场,年前全是一样的场景,一味的味道。哪怕是网红乌中市集,在这个时候也不例外,香肠成串,风鸡成排,鳗鲞与鳗鲞间也暗暗地比高下,腌腊的味道飘散开来。如果像分析香水一样来分解年味的话,那腌腊味就是上海年味的前调,直接、猛烈,直指人心。
有前调,那就要有中调。上海年味的中调,不是烟火气,而是香火气。上海人摩登时尚,生活方式以欧美看齐,喝咖啡吃下午茶,而且很稀松平常。可到了春节,频道无缝切换,会遵循老法,上香还愿祭祖。尤其是上海本地人集中的地方,年前的小区里整天弥漫着焚烧锡箔的味道。锡箔纸折成元宝,烧给去世的亲人,是一种很传统的祭拜仪式。这些焚烧的地方最好是在路口,能通达东西,这样据说效果更好。白天有所顾及,所以大多是会在晚上进行。那段日子里,每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弄堂口,小区里,到处是一个又一个粉笔画的白圈,圈里残留着焚烧后的印迹,但不会留下很多残灰。一来锡箔灰可被回收,换取新的锡箔,二来上海人晓得分寸,会收拾干净,尽量不给别人带来麻烦。邻居看到,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关照孩子出门的时候注意,不要踩着圆圈,这样不吉利。
家中的祭拜是为先人,但去寺庙上香则是大多为了自己。玉佛寺、静安寺、龙华寺,都是香火旺盛的地方。除夕夜排队烧头香,或是初一一早去祈福,这些香客不一定是为了信仰,有的初一、十五都未必会吃素。新年上香,是一种仪式,给自己和家人,求个平安。
上海的龙华寺是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古刹。传说是三国时候孙权为母所修建,不过据可考证的文献资料看,是建于北宋太平兴国二年(公元977年)。“龙华晚钟”曾是“沪城八景之一”,不过寺庙历尽劫难,如今看到的也是1978年后重修的,寺内藏有历代经卷,寺内还有“百年牡丹”,是清咸丰年间移栽。春日看花,秋天赏银杏,成了上海人的日常时令活动。
寺庙常年不收门票,香花券处也只是贴个二维码在那,一切全凭心意。这里的素斋、素面都没有固定价格,支付多少随心,哪怕不付钱也没有人会阻拦你。这种接地气的姿态,让人感觉到什么叫“众生平等”。加上这里的苔菜月饼一度成为网红食品,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愿意来这走一走,香火也越来越旺。
哪怕是在疫情防控的时候,大年初一也会早早排起长龙。那时候,去寺里上香得扫码、登记,再购好香花券排队入寺,一个流程下来需要花费好几个小时,但就这样客流仍然爆满。在拥挤的通道里,手机信号微弱,大家恨不得连一个外带路由器,可队伍依旧有序,既来之则安之。年前去第一食品公司或是光明村排队,大年初一到龙华寺排队,这个固定流程走完,这个年,应该是会过得踏实。上海人的年味,从来都是藏在心里的。
新年季里,上海商场也经常会有新年装饰,大多以生肖主题为主,比如马上龙年到,自然会看到大大小小,各种形态的龙。张园里的那条龙开始因为“眼睛”小,被大家吐槽,后期听取民意,改点大眼龙睛。徐家汇的港汇广场门前,两条龙已经够喜气洋洋,没想到和对面的美罗城遥相呼应,形成了“双龙戏珠”的景象,引来更多的关注。除了这些实体的龙,前不久的社交平台上还有不少朋友刷到,有一艘粉色的龙舟水陆两栖,可以在安福路、武康路上漫步,也可以在苏州河上划行。这其实是用数学科技做成了视频效果,虚拟与街道实景相融合,更有真实感。
可这一切的龙,都抵不过城隍庙灯会里的龙灯。豫园灯会在上海人心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国庆时候,上海人说“看灯”是去外滩看浦江两岸的灯光秀,到了春节也要“看灯”,那就是去城隍庙看灯展。今年灯展的主题延续去年的,依旧是“山海奇豫记”。一夜鱼龙舞、火树银花时,各种姿态的龙灯让这个城市的年味得到最大限度地绽放。
春节时候城隍庙里始终是人山人海,尤其是九曲桥上更是挤得厉害,可就这上海人还是要去“轧闹猛”。“九曲桥上走一走,一年不顺全扫走”,桥上每一弯处都有一块花砖,雕刻着十二月份不同的时令花卉,寓意着一年的好光景。年景好的时候走一走,那是祈求更好的运道,让福气长久。在如今时节,更需要一些外力来帮衬,哪怕是求个心安。所以挤一挤,闹一闹也是值得的。
毕竟,年里的夜只有这里是最热闹的,其他地方都太安静,今年又将是一个听不到鞭炮声的春节。因为电视剧《繁花》的热播,大家回忆起那个可以随意放烟花的日子。那时候黄河路上的鞭炮声是最恣意最热络的。1996年的报纸记载,除夕过后,黄浦区环卫清洁公司在黄河路扫出的鞭炮纸屑有20吨。到了初四晚上12点迎财神的时候,那里瞬间出现“红地毯”,各家都屏足了力道发力。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候,震天的鞭炮声如同人心一样。巨响过后,硝烟散去,又将是拼足力气的一天。
这样十足的年味,已经散去很久,若不是有这个由头,谁也不会再提起。不响,不是不想响,而是响了又如何?上海人的年味,不响,很久了。
文章来源: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