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行为艺术所迫切需要的身体形态及其行动场域之间的关系在如今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些变化背后又被怎样可能性的结构和类型所引导和支撑?
从正午直至日落,伴随上海崇明岛上未知名目的笑声,刘成瑞将自己的“虎口”持续钉在没顶美术馆户外的一棵树上。期间,戴陈连用平实的旁白和间续的肢体动作演绎了“缺席演员”陆隽斐的个人故事,结合即兴与停顿的交替,呈现出一段来自改革开放一代的集体记忆。
上图:刘成瑞,行为“虎口见笑”现场,2023,没顶美术馆,上海
下图:戴陈连,表演“掌声响起来!”现场,2023,没顶美术馆,上海
而与之相衬的,是此刻没顶美术馆室内一份份记录行为艺术的文本、照片和影像,以及少许行为实践后遗留下的物件——展览“活成行为艺术家——2023行为艺术文献展”提取了近几年在全球范围内生发的行为艺术案例。透过文献回溯的棱镜,策展人金峰、刘成瑞、徐震将如今被中国当代艺术现场所逐渐疏离的行为艺术再度拽入被公共凝视、检验、思考和讨论的场域。
展览“活成行为艺术家”展览现场,2023,没顶美术馆,上海
在一个老式电视机的屏幕内,表演者正在用讲解的姿势测试日常物件的临界,试图拉伸它们至极限处崩溃(笹本晃,《Yield Point》,2017);沉浸于紧张的音乐氛围,难辨性别的身体相互对抗且僵持不下,但他/她们并不以彼此为敌,反而构成不可分割的弹性连结(迈尔斯·格林伯格,《热浪中的水》,2021);有些则穿戴古怪的面容,像是为了寻求某种来自混合物种的力量,扮演着未来世界中超越性别、种族和阶级的角色(单慧乾,《今天的头条新闻》,2020)……展览“活成行为艺术家”中的艺术家们策略性地对身体的表现进行改造和虚构,在对当下时代身份特征进行捕捉的过程中赋予寓言式的演绎,或者试图在技术革新下的文化迁移中生产出一种可被感受和共情的未来想象。
笹本晃 (Aki Sasamoto) ,《Yield Point》于“活成行为艺术家”展览现场,2023,没顶美术馆,上海
笹本晃 (Aki Sasamoto) ,《Yield Point》,2017
数字影像,21分44秒
单慧乾 (Sin Wai Kin) ,《今天的头条新闻》(Today’s Top Stories),2020
单频视频,6分03秒
似乎彻底区别于早期诸如克里斯·伯顿 (Chris Burden)、阿伦·卡普罗 (Allan Kaprow)、提诺·赛格尔 (Tino Sehgal) 进行的行为实验,当下的年轻艺术家们不再强调事件与在场,也不再将身体视为展演行为艺术的唯一主体,或者承载行为实践的唯一场所,对身体的运用反而变得更加抽象、复杂且难以定义。也与过往行为艺术中对身体弗洛伊德式的定义不同,如今艺术家们对身体的理解开始与自我存在的方式和自我身份的构建交缠在一起。尤其在互联网为我们打开的虚拟世界,以及受技术加速感染的现实生活中,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细腻且开放地吸收着身边环境和秩序的变化。这也是我们在展览“活成行为艺术家”中可能会感受到的,当下的行为艺术急切与集体性、社会性、文化性和未来性产生联系,从仪式化的肉身在场转向创造更具普世价值的意识形态,以一种将行为艺术媒介化的方式召唤身体经验的回归,同时被催促走进与其他艺术媒介领域共享的气候中。
迈尔斯·格林伯格 (Miles Greenberg) ,《热浪中的水》(Water in a Heatwave) ,2021,BoCA当代艺术双年展委任项目
表演/装置,时长:8天,每天4小时,BoCA当代艺术双年展,葡萄牙里斯本
正如哲学家陆兴华在其为展览提供的并行文本中提到的,“身体是我们的超验图示与生物编码的战场。他总是一边具身化一边编码化”。在数字技术对当代生活的强力渗透下,影像艺术和行为艺术之间开始浮现出一片潜在融合的地带,它常常与人们主观能动的幻想有关,有时甚至显现出超越人类或非人化的意图。展览中佐伊·马登 (Zoë Marden) 的持续性项目《Mermania~Tales of Tentacularity (the tentacles of COVID Capitalism) 》就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案例。马登借用徘徊在物种界限和身份边缘的美人鱼形象,一边通过相互交叠的超链接界面,合成流动变化的后人类景观;另一边则借助多平台直播通道,生成时刻在线的表演现场,诱发人们对酷儿文化的想象力。此外,美人鱼作为一种来自古老神话的形象,通过当代文化和当代技术的逆向挖掘,反而聚合出新的知识和新的身体可能。
佐伊·马登,《Mermania ~ Tales of Tentacularity (the tentacles of COVID Capitalism) 》,2020
单频影像,20分24秒
类似马登对行为艺术在传播层面的颠覆,展览所采用的这些综合了视觉、听觉、文字描述等等感官性的文献集合,不仅为远程和多地点发生的行为实践开辟了展示空间,也让那些无法被完全记录的述行 (performative) 现场获得更丰富的解读语境。它不仅重申了观看作为一种参与的方式,也将如今跨学科的创作方法吸纳进我们用来重新看待和理解行为艺术的视野。如果说对行为艺术文献再现场化的过程也是其意义发生和延展的场域,那么,展览“活成行为艺术家”可能还回答了这样的问题,例如被行为艺术所迫切需要的身体形态及其行动场域之间的关系在如今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些变化背后又被怎样可能性的结构和类型所引导和支撑?
01
未来化身
在卡威塔·格瓦塔娜嫣思 (Kawita Vatanajyankur) 的《心灵机器:自我经济中的劳动》(Mental Machine: Labour in the Self Economy, 2022) 中,艺术家将自己化身为人机混合的界面,呈现在两个对称的屏幕中。受到不同编程的介入和控制,拥有不同思维路径的自我在相互学习的同时也在相互对峙和竞争,企图压制对方。如同人工智能是如何被训练的更像人类,卡威塔试图将自己变得更加接近机器。布兰科·米利斯科维奇(Branko Miliskovic) 在他的表演《米利斯科维奇先生》(HERR MILISKOVIC, Life of an Intruder) 中,同样将自己分饰为两种截然不同的角色。发出咒语般歌声的米利斯科维奇仿佛漂浮在舞台上,拥有多面社会身份的面具为我们提出了一种政治与混合物种共生的未来。格瓦塔娜嫣思和米莉斯科维奇不约而同地将眼光着眼于这个时代促使他们看到的还未成型的现实——它常常发生在想象与技术交叉的奇观中。尽管无法彻底取消人类与机器、不同性别和种族之间的摩擦,但突破了逻辑束缚的混合形象却作为一种可供观众任意代入的公共模型,将非殖民化的共同体叙事放置在类似唐娜·哈拉维 (Donna J. Haraway) 所提出的赛博格神话之中。
卡威塔·格瓦塔娜嫣思,《心灵机器:自我经济中的劳动》于展览“活成行为艺术家”展览现场,2023,没顶美术馆,上海
表演,双频影像,摄影,文本
布兰科·米利斯科维奇,《米利斯科维奇先生》,2014
影像,60分钟
鸣谢:
概念和表演: Branko Miliskovic
表演者: Helen Schröder, Branko Miliskovic
舞台: Swen – Erik Scheuerling
灯光 : Branko Miliskovic, Swen Erik-Scheuerling
服装: Jules Hepp
音响: Roman Keller
声乐指导: Uschi Krosch
K1 首演:2014年1月16日,20小时
持续时间:70分钟
支持单位:文化局 汉堡文化中心和汉堡文化基金会
02
在身体之外
参考当代生活中另类时尚、明星效应和变装文化如何灵活的篡改身体的外貌表现,或者游戏中不断推出的更优级配置和皮肤,饰演的行为作为一种驱赶身份同化与僵化的炼金术,让理想中的“完美身体”被不断组装、更新和完善。不同于辛迪·舍曼 (Cindy Sherman) 颠覆女性刻板印象的实践,片山真理 (Mari Katayama) 的无数个临时装扮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她对边缘群体的关照,也深深根植在她对其残缺身体生存空间的思考。在其高跟鞋项目之《只是其中的一件事》(Just One of Those Things, 2021) 中,片山真理仿佛视自身为一个等待被激活的雕塑,而她为假肢特别定制的高跟鞋不仅限于作为有限身体的延伸,而作为一种治疗心理的手段来连接更广泛的他人,将边缘群体的“特殊”转变为趋于“正常”的审美趣味。
片山真理,《只是其中的一件事》,2021(高跟鞋项目录像)
亚历山德里娜·汉姆斯利&Yewande 103,《喷泉》,2022
表演、视频,28分12秒
图片来源:Jack Barraclough
另一种疗愈不公正的策略体现在了亚历山德里娜·汉姆斯利 (Alexandrina Hemsley) 和她创立的舞蹈团体Yewande 103共同创作的表演《喷泉》(Fountain,2022) 之中。通过后期剪辑和数字技术的参与,表演者亲密纠缠的身体被图像技术制造的水体拍打、碰撞。远比我们想象的柔和,这段原本应当充满批判色彩的舞蹈在即兴演奏的音乐催化下,通过一系列细腻缓慢的动作,以潮汐般的韵律反映着黑人与残疾群体对于海洋、对于殖民、对于自由复杂的心理经验——但这些能量并为受到屏幕的克制而停止堆积,就像“活成行为艺术家”中的“活成”状态,在印有“There is a whole ocean here for becoming in” (这里有一片完整的海洋,让你在这里去成为) 字样的纱帘装置背后缓慢溢出……
亚历山德里娜·汉姆斯利&Yewande 103,《喷泉》于展览“活成行为艺术家”展览现场,2023
03
行为在当代艺术中的“非法空间”
过往的行为艺术常常与反复的身体对抗和持续逼近极限的意志绑定在一起,但是否存在一种可能,即使身体不直接生产反抗,它所处的情境同样可以成为被行为艺术实验的对象?展览中荒川医 (Ei Arakawa) 在2022年开展的行为《NEMESIS PAINTING (PURR…furmance!) 》和葛宇路在2020年创作的《假日时光》都创造了某种徘徊在当代艺术生态中的“非法空间”,他们试图在其中干预和质疑那些被给定的,逐渐走向固化的媒介现象和机构体系。
荒川医,《NEMESIS PAINTING (PURR ... formance!)》,2022
行为、录像,6分43秒
荒川医深谙每一笔绘画都注定留下痕迹,而表演产生的每一瞬间却意味着消失。在荒川医所主张的参与式行为艺术中,他保留了一部分旧派行为艺术中所特有的反叛精神,他并不满足于创造静态事物,而倾向于通过介入而产生的动态现场。他将行为主体的代理权开放给观众,同时回收了他对表演现场的控制,参与者的身体必将前往作为明确终点的画布背面,穿过一个不完全属于绘画,却属于行为艺术的画面。葛宇路以身体经验为媒介,从艺术家的自由身份出走,通过每周替代一位艺术机构的工作人员进行事务性的日常工作,为他们换取原本不存在的假期。在持续4个月的劳动过程中,那些原本我们认为合理的关系遭受到行为艺术的扰乱,在人为设定的看似坚实的工作制度中显露出可被“破坏”的缝隙,进而释放出另一种可能,即由艺术引发的“不合理”在现实生活中能够发挥实际作用且被允许存在。
葛宇路,《假日时光》中的考勤卡,2020
葛宇路,《假日时光》中的考勤卡与员工放假拍摄的旅游摄影,于“活成行为艺术家”展览现场,2023,没顶美术馆,上海
04
在经验中归还身体
在赵要的《精神高于一切》和程新皓的《致海洋》中,我们完全可以看到,通过对远方的想象,长时间和长距离的攀登与行走并不只是为了单纯描绘身体如何走向消耗的过程,而是由解放身体与回归身体这两种意图所共谋的精神性历险。2016年,赵要携众群僧人和当地村民,将面积近10000平方米的巨型画布搬运至曾尔尕山顶晾晒,又于2018年在北京工人体育场的中央草坪中徐徐展开;程新皓在2019年12月1日从昆明出发,沿着滇越铁路,面朝海洋的方向,每徒步1公里就换取一颗脚下的石头并投入身体背负的重量,直到12月19日抵达铁路尽头所处的中越边境。尽管艺术家的身体在途中被不断消解,但其背后的轨迹却在不断收割风景、地势和气候变化。当艺术家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它所处的环境时,身体与其背景的实时交互不断构成一幅动态的关系图景。而那些因现代化进程而丢失的,且无法被城市经验唤回的身体记忆,也被一并注入他们正在行走的身体。
赵要,《精神高于一切》攀登至曾尔尕山,2016
赵要,《自然的力量:一万平米作品在北京》,2018,北京工人体育场
程新皓,《致海洋》(静帧),2019
单频彩色影像,49分56秒
此刻的身体作为被外部环境所反映、构建和决定的身体,已经无法脱离它所处的场所而单独存在了,同时也变得临时且越来越抽象化。这种不可预见的场景或许也能帮助我们理解何锐安 (Ho Rui An) 在其作品《绿屏》(Screen Green,2015) 中“绿幕”的政治隐喻。恒定不变的“绿幕”随时能够成为“可被替代的风景”。来自胡锐安在电视转播中发现的意外——正在演讲的新加坡总理李显龙背后突然出现用于特效合成的绿屏。他借此尖锐的指出,绿幕完全可以同质地指向覆盖新加坡的绿植景观,而这个宣扬自由、民主的绿化运动实际上是政府用来遮盖城市建设过程和规训公民的治理手段。由于绿幕前的角色容易被后期图像技术轻易地抠除,主讲者从叙事的主导也因此调转为用于解说绿幕的角色,他随时可以在图像显现时消失,或者仅仅以声音的形式存在。
何锐安,《绿屏》,2015-16
讲座、视频装置及绿幕
何锐安,《绿屏》(静帧),2015-16
此外,在展览“活成行为艺术家”中,无论是表演现场,还是录像屏幕中重现的行为过程,或者由记忆编织的心理空间,伴随超现实、达达、未来主义和激浪派、偶发艺术杂糅的影子,那些从表面上看仍然延续了传统行为艺术的身体性参与不再缺乏控制,而是建立在对身体轮廓进行消除的意图之上。换句话说,如今有关身体的可能性及其延伸的潜力正在远离身体,开始围绕将身体作为一个概念而被激活。当然,对身体的解放也可能引发新的问题,即如何通过当下不同形式的行为艺术,去重新审视并更好的理解我们实际拥有的身体?这也可能是展览在此刻被提出且没有抹去在现场直接动用身体进行表演的原因,就像刘成瑞通过重演“虎口”计划,再次将真实的身体放置在极端的危险之中。当“虎口”在“受难”并“见笑”之时,受到疼痛限制的肢体直观地提醒我们,身体仍然存在。